《攝影之聲》張照堂·歲月專號 林懷民撰文記念: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張照堂

轉眼間,台灣著名攝影家張照堂離世已逾一年,《攝影之聲》雜誌最近推出「張照堂·歲月專號」,以紀念這位對台灣藝文界有重要影響的人物。


雜誌重訪張照堂的作品與手記,整理且首次公開他自少年時期以來的習作、印樣、隨筆、塗鴉、文札,以及他一生的重要年表記事,並輯錄由編舞家林懷民、其兒子張世倫、紀錄片導演曹文傑以及劉振祥、陳懷恩、吳忠維等攝影師所撰寫的紀念專文,追憶他們眼中的朋友、父親與導師。

此外,專號還附送一本影像小別冊,由張照堂遺留下來、原欲出版的一系列失誤照片選輯而成——他取名為「歲月NG」。其實,正是那些意外、失衡、錯置和缺陷,構成特殊的存在。


林懷民、張世倫的追憶文章
林懷民與張照堂相識於1972年,他在文章中形容張照堂低調,「他不主動說一大堆,也不跟人爭辯。他營造自己的世界,來對抗不喜歡的人和事。」2018年,張照堂出版第一本個人文集《文。張照堂》,集結其涵蓋攝影、音樂、戲劇等範疇的文字書寫。

張照堂認真地把Bob Dylan介紹到華人世界,他的文字啟蒙音樂人林生祥認識搖滾樂,「照堂是最棒的散文家,攝影大師的盛名蓋過他文字的成就。」林懷民比張照堂年輕四歲,他說張照堂影響了兩三代人,「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張照堂。」


張世倫的文章「歲月的終點,只是一朵雲」,則道出許多張照堂鮮為人知的事情。原來,張照堂當年總帶著年輕的兒子在公園、巷弄、河堤和廟宇等地方四處拍照,看到有趣的景象便會把兒子放在原地並告誡「不要亂跑喔」,然後帶著相機尋覓腦海中的影像瞬間,事後則會以汽水或金魚來慰藉獨自等待的兒子。

歲月/照堂

1943年,張照堂出生於台北板橋,中學時期開始探索影像,拿起哥哥的120相機無師自通四處拍照,1960年代嘗試前衛的視覺藝術表現,並於1970年代起致力於電視紀錄片攝製。多年來,他從事電影攝影,投入書寫、編輯、策展和教育工作,對台灣的影像文化發展產生重要影響。


在其古稀之年的2013年,筆者曾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看過《歲月/照堂:1959-2013影像展》,驚訝於張照堂先生的攝影作品之多元、前衛;2018年,他在香港的光華新聞文化中心舉辦個展,更是有幸訪問過他,聽他回首歲月。2020年疫情前的新年,朋友相約去新竹五峰鄉,我欣然答應,那刻腦海中浮現的,正是張照堂那張在五峰鄉拍攝的豬的背部。

「平時看正面看太多了,反而背面有很多想像與猜測,我不想畫面太直白,一張照片要有想像空間,才是較好的表達方式。」

《攝影之聲》張照堂·歲月專號, 顯影堂 有售。顯影堂 DEVEDO位於黃竹坑,可預約參觀。

沈昭良《STAGE》記錄台灣夢幻舞台車,代表作在香港Art Central展出

台灣著名攝影師沈昭良自1990年代開始進行專題影像創作,記錄台灣獨特的社會現象與人文景觀,《映像·南方澳》(2001)展示漁港生活面貌及漁民的堅毅性格,《玉蘭》(2008)完整及深入地記錄台灣的玉蘭花產業,之後的《STAGE》(2011)、《SINGERS & STAGES》(2013)和《台灣綜藝團》(2016)三部曲,則以環境肖像、類型學攝影、紀實攝影三種方式拍攝充滿台灣特色的綜藝團和舞台車。

雖然《台灣綜藝團》最晚成書,卻是最早開始的,當2005年拍攝這系列時,沈昭良深深被綜藝團演出時的舞台車所吸引。台灣民間各種婚喪喜慶場合,均可看到以貨車改裝的舞台車,方便綜藝團到處表演,是十分獨特的娛樂表演方式。舞台車安裝有音響設備和耀眼的燈光效果,演出時貨車緩緩展開舞台,就如變形金剛一般,變身龐然大物,恍如裝置藝術。這啟發沈昭良創作出《STAGE》系列。

沈昭良《STAGE》

有別於《台灣綜藝團》以黑白影像記錄表演時的盛況和幕後花絮,《STAGE》則以空無一人的綜藝團舞台車為主體,有的停在民居附近,與周邊商店的燈光相映成趣;更多的是停放在鄉間空曠的柏油路或泥地之上,與燈火通明的廟宇爭芳鬥豔。雖然舞台車是畫面主角,色彩繽紛還帶點魔幻,卻不至於與鄉間環境格格不入,某種程度上也說明,舞台車和綜藝團的表演已是台灣民間文化的一部分。

從2006年至2011年間,沈昭良在台灣各地拍攝約一百部舞台車,他特意選用4×5吋大畫幅相機,在天黑前的「魔幻時刻」(magic hour) 以彩色正片拍攝舞台車,細緻地呈現這些耀眼的舞台。幻化的天色與絢麗奪目的舞台車令畫面更加綺麗,而舞台車上的蝴蝶、飛機、歐式城堡、摩天輪等圖案,同樣吸引人仔細觀看。這系列照片在真實中捕捉超現實,不僅記錄台灣鄉間的獨特文化,舞台車也成為沈昭良作品中廣為人知的視覺符號。

「隨著暮色漸入低垂,水田裏的波痕光影持續吸吮著夜色,愈發輝映舞台車上的飽滿綺麗。那是蓄勢待發的太空梭?真實與幻境的錯置?夢想與現實的距離?抑或只是午夜夢迴時的神遊囈語?直到按壓快門前的那一刻,我仍無意分清。」沈昭良。

沈昭良攝影作品及攝影集將於香港Art Central 2025展出。有興趣了解價格可私訊「顯影Photogstory」或Avocado Ar Lab

Avocado X Art Central 2025

▮Artists
沈昭良 @chaoliangshen
周慶輝 @chouchinghui.studio
鍾孟宏 Chung Mong-Hong
羅晟文 @sheng_wen_lo

▮Booth
A2

▮VIP Preview
2025.03.25(二)14:00-20:00

▮Night Central
2025.03.26(三)17:00-21:00

▮Public Days
2025.03.26(三)12:00-17:00
2025.03.27(四)12:00-19:00
2025.03.28(五)12:00-19:00
2025.03.29(六)11:00-19:00
2025.03.30(日)11:00-17:00

▮Venue
香港中環海濱-香港島中環龍和道9號
Central Harbourfront, Hong Kong

▮Media Collaboration and Exhibition Execution
顯影 @photogstory

台北Avocado參展Art Central,邀請「顯影」策劃展覽主題,呈現台灣當代攝影面貌

周慶輝《人的莊園》

以典藏級微噴輸出起家的Avocado Art Lab,近年成立自家品牌的當代畫廊,致力推廣當代攝影藝術,今年首次踏足香港參加藝術盛事Art Central,呈現台灣攝影藝術面貌。展位以「BOUNDARY-less」為主題,有無邊界的意思,寓意藝術創作是不斷突破界限的過程,曾是新聞攝影記者的沈昭良和周慶輝、榮獲金馬獎最佳導演的鍾孟宏,還有具理工背景的羅晟文,四位藝術家在攝影道路上從未故步自封,突破創作的壁壘,以各具辨識度的作品脫穎而出。

沈昭良《STAGE》|Shen Chao-Liang, Stage

沈昭良將展出代表作《STAGE》,這系列影像以空無一人的綜藝團舞台車為主體,畫面繽紛、夢幻而超現實,成為他作品中獨特的視覺符號。同樣是攝影記者出身的周慶輝,則以「編導式攝影」創作的《人的莊園》享譽國際,兩位藝術家同樣跨越傳統紀實攝影的手法,分別以極具風格化的影像在當代攝影範疇取得非凡成就。

憑藉《陽光普照》榮獲台灣金馬獎最佳導演的鍾孟宏,從未給自己設限,他既是導演、編劇、製片,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電影攝影師,曾以《大佛普拉斯》獲得金馬獎最佳攝影獎,2021年曾出版文字影像書《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他的鏡頭捕捉日常生活片段,關注那些不起眼的事物與瞬間,作品平靜而有詩意,潤物細無聲。

羅晟文《白熊計畫》|Lo Sheng-Wen, White Bear

羅晟文的求學和創作之路同樣沒有界限,對生態環境、動物行為深感興趣的他,藉著攝影、錄像、裝置、遊戲等多元媒介探索人類與動物、環境之間的關係。成名作《White Bear 白熊計畫》探討北極熊圈養現象,另一代表作《Fallout 落塵》則以衛星影像拼貼的手法重現世界各地核測試痕跡,藉著這些「人造景觀」思考影像與真實、人類行為與環境的微妙關係。

Avocado Art Lab invited PhotogStory to curate an exhibition titled BOUNDARY-less for its debut at Art Central, which highlights the profound artistry of Taiwanese contemporary photography.

Avocado Art Lab, a leading contemporary art gallery and innovative print lab from Taipei, has been selected to participate in the 10th edition of Art Central, one of Hong Kong’s premier art fairs.

For its debut at Art Central, Avocado has invited PhotogStory to curate a remarkable exhibition titled BOUNDARY-less, featuring four internationally acclaimed Taiwanese artists—Shen Chao-Liang, Chou Ching-Hui, Chung Mong-Hong, and Lo Sheng-Wen. This extraordinary collection highlights the profound artistry of Taiwanese contemporary photography and video art.

Artistic creation involves continually pushing boundaries, and these four artists have successfully transcended the limits of traditional creation with their distinctive works.

Shen Chao-Liang is a prominent contemporary photographer known for his commitment to documenting the evolution of Taiwanese society. His iconic series Stage has meticulously captured Taiwan’s dazzling “transformer-style” traveling stage trucks. The elaborate stages on wheels are large, colorful, and brightly lit structures that travel almost continuously across the country. They unfold within minutes to reveal their enchanting settings, then quickly pack up and depart shortly after a performance concludes. The Stage has become Shen’s unique visual language.

周慶輝《人的莊園》
周慶輝《人的莊園》Chou Ching-Hui, Animal Farm

Chou Ching-Hui, also recognized as a leading contemporary photographer in Taiwan, brings a unique perspective to his work. His transition from a photojournalist to a creator has resulted in a distinctive photographic language. His Animal Farm project, a departure from his previous documentary style, is a testament to his innovative approach. Through his delicately exquisite and vibrantly colored images, he creates a hyper-real atmosphere, offering a fresh and intriguing take o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society. 

Chung Mong-Hong, who won the Golden Horse Award for Best Director and Best Feature for his 2019 film “A Sun,” has never confined himself to a single role. He is not only a director, screenwriter, and producer but also an outstanding cinematographer, having won the Golden Horse Best Cinematography Award for “The Great Buddha+.”  As a photographer, he captures fragments of daily life, focusing on seemingly insignificant moments. His works are calm, poetic, and subtly impactful.

鍾孟宏 Chung Mong-Hong

Lo Sheng-Wen also explores his interests without boundaries. With a deep fascination for ecological environments and animal behavior, he examin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imals, and the environment through various media, including photography, video, installation, and games. His famous work “White Bear” addresses the phenomenon of polar bear captivity. In contrast, another significant work, “Fallout,” uses satellite image collages to depict the traces of nuclear testing worldwide, examining the complex connections between image and reality, human behavior, and the environment through these man-made landscapes.

This exhibition aims to bridge cultures and share Taiwan’s rich artistic landscape with a global audience. We hope to foster meaningful connections with international art institutions and collectors, uniting the world through the universal language of art.

Avocado X Art Central 2025

▮Artists
沈昭良 @chaoliangshen
周慶輝 @chouchinghui.studio
鍾孟宏 Chung Mong Hong
羅晟文 @sheng_wen_lo

▮Booth
A2

▮VIP Preview
2025.03.25(二)14:00-20:00

▮Night Central
2025.03.26(三)17:00-21:00

▮Public Days
2025.03.26(三)12:00-17:00
2025.03.27(四)12:00-19:00
2025.03.28(五)12:00-19:00
2025.03.29(六)11:00-19:00
2025.03.30(日)11:00-17:00

▮Venue
香港中環海濱-香港島中環龍和道9號
Central Harbourfront, Hong Kong

▮Media Collaboration and Exhibition Execution
顯影 @photogstory

曾獲金馬獎「終身成就獎」 台灣著名攝影家張照堂逝世

台灣著名攝影家張照堂 (1943.11.17-2024.4.2) 昨日逝世,終年81歲。消息傳開後,沈昭良、郭英聲、謝三泰等台灣攝影師紛紛悼念張照堂老師,感謝他的攝影啟蒙、提攜後輩,以及對推廣攝影的不遺餘力。

我初次全面認識張照堂老師的作品,是2013年參觀臺北市立美術館的《歲月/照堂:1959-2013影像展》,那時尚未對攝影產生濃厚興趣,但已被他的作品深深吸引,後來2018年他在位於灣仔的光華新聞文化中心舉辦《歲月之旅》攝影展時,非常榮幸能與這位智慧老人做訪問,以下這些文字,就是當時所寫。

張照堂的歲月之旅 攝影是無盡的鄉愁

台灣攝影家張照堂創作攝影逾半世紀,2018年到香港港舉辦《歲月之旅》攝影展。歲月二字,既是時光,隱藏了滄桑;又是鄉愁,流露出情感。額頭長滿皺紋的張照堂說:「歲月對我來說就是鄉愁,許多回憶與人物都是鄉愁。」

01
1990年,一群人戴着墨鏡在阿里山等待日出。

熟悉張照堂的人,必定聽說過他的「歲月」。1990年代,他曾製作名為《歲月中國》的紀錄片節目,此後便常常以「歲月」命名展覽以及網誌文章,2013年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的大型回顧展,名字正是「歲月照堂」。他解釋,「照片中的人物也有他們的歲月,每位人物都在過他們的歲月之旅。」歲月中的鄉愁,其實一早就有,數十年前他拍攝小孩子的生活照時,不禁回想兒時往事。如今他家住台北,成長的板橋已面目全非,沒有了以前的可愛街道,又怎能不喚起鄉愁與懷念呢?

03
1984年,《淡水最後列車》拍攝現場,張照堂喜歡拍攝臨時演員。


然而他最懷念的,是高中到大學的階段。那時候,他好奇地拿起哥哥的120相機,無師自通四處拍照,啟蒙的地方是家中陽台,再慢慢走到街上,越走越遠,懂得在最好的時機按快門。「那時候的攝影是很直觀純粹的,也沒有攝影的理論與知識,看到有趣、親切的畫面就拍攝下來。」

 
60年代的台灣攝影界,一邊是以郎靜山為主的沙龍畫意風格,另一邊是反映社會現實的寫實風格。大學時代的張照堂,帶着叛逆,不為所動,決意在影像中加入現代感,可見他的特立獨行。至今,人們仍樂此不疲地談論他在1965年與鄭桑溪共同舉辦的「現代攝影雙人展」,如何迥異於當時的唯美沙龍與寫實風格,成為攝影界的一股清泉。

04
1980年,宜蘭。

工程男生 熱愛文學與音樂

張照堂在大學念的是土木工程,可他對文學更感興趣,「存在主義與荒謬劇場對那時候年輕人來說是很新鮮的,我想通過影像去表達一種劇場感與荒謬感,去呼應甚麼是存在。」那時期的作品,是無頭的身影、擺拍的裸體、錯焦的人像,在緊張的戒嚴氛圍下,這些帶有超現實主義印記的影像,成為他表達情緒的出口。即使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這些照片仍然很前衞,舊事重談,他仍懷念當時的想像力。

那個年代的攝影家,都只關心攝影本身,不太看文學、電影與音樂,但他不一樣。攝影大師Eugene Smith沉迷爵士樂,年輕的張照堂也喜愛音樂,藏有豐富的唱片,喜歡Bob DylanLeonard CohenLou Reed的作品,「他們的歌詞是對生命的歌頌或抗議,有各種情緒在裏面,成為了我的養份,陪伴我成長。」


1983年,在澎湖拍攝電影《殺夫》時,利用閒暇時間拍攝孤單的小女孩。


服完兵役後,張照堂在1968年進入電視台擔任攝影記者,從事新聞採訪及紀錄片拍攝,及後在80年代拍攝電影時,同樣利用工作的閒暇時間,拍攝紀實風格的照片。正是拍攝紀錄片及電影的經歷,讓他跑遍全台灣,接觸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景象,「對一個攝影家來說,你的職業越亂越多越好,任何場合,都可以是拍照的機會。」像這次《歲月之旅》的照片,都是那個年代拍下來的——這時期的他有個明顯的轉變,就是捨棄了以前的Aires Automat 120相機,改用輕便的135相機來拍攝,讓他可以更靈活地捕捉稍縱即逝的畫面。

08
1978年,萬華,張照堂常常去那裏拍照。

愛影背部  「不想畫面太直白」

孩子、等待、睡眠是張照堂攝影的幾個關鍵詞,他總喜歡拍攝小孩子,覺得他們很親切、自然、有生命力。「許多人說我的照片比較傷感或憂鬱,其實那只是中老年人經歷過人生的自然流露,拍攝小孩子的開心畫面,能平衡拍攝老人的哀傷情景。」仔細看他的作品,總感覺照片裏的人在等待或期盼某些東西,又或是在睡覺,他說這都是人生之旅的一部份。

07
1986年,新竹五峰鄉,張照堂拍攝了一隻準備被拿來祭祀的豬的背部。

張照堂也喜歡拍攝背部,不論是早期的擺拍裸體,還是這次展覽中那隻靜卧着的豬,觀眾看到的都是背影。「平時看正面看太多了,反而背面有很多想像與猜測,我不想畫面太直白,一張照片要有想像空間,才是較好的表達方式。」
多年來張照堂一直以隨性的方式創作,至今仍帶着細巧的數碼相機到處拍,他甚少刻意去拍攝特定主題,對他而言,最大的主題就是人生,「我特別喜歡萬華、三峽這兩個地方,會經常去拍照,累積了許多照片,我現在常常整理以前拍攝的東西,也許哪天也能沉澱出一個城鎮的歲月之旅。」好的作品是在歲月的滄桑中提煉而成,那種純粹的歲月感,讓他感到溫暖。

【香港國際攝影節2021】攝影院:台灣攝影新視野

伊朗導演阿巴斯曾說過,Photography is the mother of cinema。攝影是某個瞬間的定格,電影則透過流動的影像來傳達故事,兩者之間交錯結合,尤其在數碼時代及創作多元的當下,當照片可以變得十分動感、電影畫面也可以很靜止時,這種界線更顯模糊。攝影與影片向來不是簡單的二分法,若攝影的敘事方式不再侷限在靜態影像,又能否為影像的表達帶來新的可能性?今屆香港國際攝影節以「Photography Cinema 攝影院」為題,探索攝影與電影的本質及邊界,從而擴闊影像創作的想像。

「攝影院」的構思,與近兩年的疫情不無關係,過往歷屆的香港國際攝影節,除了策劃展覽內容外,很多時間均消耗在相片的製作、運輸及裝裱等。疫情無疑阻礙國際攝影師來港舉辦展覽,攝影節順勢以電影院投映的方式取代實體照片,藉此探討靜態相片與動態影像這兩種媒介的多樣性,同時回應攝影在數碼科技及社交網絡的洪流及衝擊下,應該如何發揮它的作用與力量。「攝影院」既播放張乾琦、夏永康等著名攝影師的影像作品,同時也放映來自東南亞地區攝影節近年的代表作,還邀請台灣Lightbox攝影圖書室策劃「Becoming Image:台灣攝影新視野」環節,帶來五位新進影像創作者的作品。

馬雨辰《家庭相本》

攝影跳出靜態影像的框架

Lightbox創辦人曹良賓是「台灣攝影新視野」環節的策劃者之一,他指出傳統攝影節的展覽作品必須經過印刷、運輸等過程,然而在數碼時代的當下,實體照片並非十分必要。誠然,實體照片有其重要性及意義,若攝影能跳出傳統靜態影像的框架,無疑有助攝影的多元探索。「『攝影院』的概念可以不用遷就實體照片的尺寸,就算在很小的空間,也可以很靈活地展示作品。」

攝影有凝固某個瞬間的魔力,然而靜態照片未必能呈現出事件的前因後果或變化,相對較碎片化,曹良賓認為相比起影片,攝影對某個切片的細節有更好的還原程度,能讓人靜下心來觀察定格的畫面。「電影是有明確的敘事、線性的結構,它通常有二十四格,只是連續播放時看起來很連貫,相對於現實,它仍是切片。」在他看來,Still Image及Moving Image的界線是隨著科技進步而變動的,「這兩者之間固然有差別,我的看法是通過不同的創作去探究它們的邊界和可能性,正是這種不停地探索讓攝影保持活力,如果把它十分明確地進行定義,創作可能也會失去靈活性。」

林郁恩《Missing memories》

不同的創作及觀賞體驗

Still Image的創作方式相當多元,可以利用相機、暗箱或藍曬法進行影像創作,Moving Image的創作形式同樣不是單一的,像阿巴斯在遺作《廿四格》(24 Frames)裏用定格的畫面拍攝雨水、雪花及海浪的流動,攝影師張乾琦的《唐人街》在靜止照片加上拍攝現場的錄音和訪談的對話,令人物形象更生動。「台灣攝影新視野」其中一位創作者陳彥呈的作品《錦鯉》,講述一對夫妻的蜜月旅行,他與太太為相片分別配上男女主角的口白及背景音樂,將零散的照片進行有順序地敘事,恍如一部小品的照片電影。這些影片與傳統的電影定義是有區別的,然而更不能將其歸納在靜態影像的領域。

陳彥呈說,拍攝照片時往往一個人就可以完成,而《錦鯉》是他和太太共同創作的,「它不像做攝影時有完全的掌控度,需要容納與更多人分享創作的權力,過程中也有很多爭執和妥協,然而也是很有趣的嘗試和討論。」陳彥呈以靜態影像創作為主,他認為攝影的反饋往往很不一樣,而且觀眾的解讀和觸動點也不盡一致。「動態影像因為有播放的順序及限制,讓觀眾在某個時間軸線上閱讀影像,創作者可以把敘事講得更清楚。」

陳彥呈《錦鯉》

主觀與個人化

「Becoming Image:台灣攝影新視野」播映的五件作品中,黃皭的《相反的共存》呈現出用藥者及母親不同身分的情緒、唐佐欣的《大觀社區我的家》記錄反拆遷的抗爭運動、林郁恩的《詩憶》探索世代間的對話與鴻溝、馬雨辰的《家庭相本》重新詮釋家族的歷史、《錦鯉》反思的是記憶中攝影與旅行的衝突。這些作品主題多元,巧合的是他們都以個人經歷相對主觀地敘事,這在電影裏面是比較罕見的。曹良賓說,藝術創作是比較個人的,它並不一定要承擔一種公共性,藝術家最大的武器就是誠實。「這些作品都在回溯創作者們的生命歷程,透過影像審視生活的狀態。」

創作的方法和選擇是多樣性的,並非有一種特定的框架,最重要的是如何呈現適合個人風格的作品。《錦鯉》是一段搞砸的蜜月旅行回憶,然而陳彥呈以文字、語音與照片的交錯,用第三人稱和男女主角各自的角度描述遇到的事情,讓觀眾感受到一種有別於平鋪直敘的觀賞體驗。「如果說攝影像詩、電影似小說,我嘗試把兩者結合成散文。」

唐佐欣《大觀社區我的家》

唐佐欣的《大觀社區我的家》則是另一種風格的呈現,以紀錄片的風格拍攝與她一起進行反對清拆抗爭運動的戰友,影片牽涉到主觀情感,拍攝的鏡頭既是一種影像檔案,也像是她的個人記憶。「唐佐欣在情感上保留一種真實,她的攝影是一種抵抗現實的工具,以帶有主觀色彩的記錄片形式出現,同時藉此發揮社會影響力,這也是很合理的。 」

香港國際攝影節「Becoming Image:台灣攝影新視野」

時間:11月14日3pm-5pm(設映後談)

地址:錦田永隆圍「一九八三」(2:50pm在賽馬會錦田場外投注站集合)

詳情:https://bit.ly/3ohW1jk 

謝三泰 廣場上的四十天                   

(編按:謝三泰(1958)是台灣資深攝影記者、紀實攝影師,1987年在《自立晚報》開始攝影記者生涯,之後曾任職《黑白新聞周刊》、《新台灣周刊》等,曾出版《勞動尊嚴》、《走拍台灣》、《鹹水煙》和《火燒島:流麻溝十五號》等多本攝影集。

1989年,胡耀邦逝世後兩天,他被公司派往北京採訪,在天安門廣場上拍攝了四十天,及後報社因安全理由迫使他返回台灣,因此六四當日他並沒身處現場。三十載過後,謝三泰在2019年出版《吼叫一九八九》,將埋藏多年的照片重現眼前。「顯影」得到謝三泰老師首肯授權,刊登序文及部份圖片。)

1989.04.26 多間學校為胡耀邦發起悼念活動。

1989年4月17日,我從香港轉機抵達北京後,直接從機場驅車前往天安門廣場,從那天起,在廣場上見證了中國爭取民主沸騰的熱血和眼淚,也留下一個三十年未完的任務。

身為中國官方首次核准的第一批台灣記者團成員,對這趟採訪是既興奮又忐忑。出發前,同年4月7日才剛經歷了鄭南榕為爭取言論自由不惜自焚的震憾,緊接著被任職的自立報系,指派前往北京採訪,掛念著自焚事件的後續,也還沒從失去好友的傷痛中平復,感覺不應在這時離開台灣,卻又不想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心情很是掙扎。

這是我第一次到中國,此行主要有三項新聞任務,一是亞青杯體操賽、二是亞銀年會、三是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訪中,1989年亞銀年會是由當時的財政部長郭婉蓉領軍,彼時蘇聯尚未解體,戈巴契夫訪中可是件國際大事。出發前即獲知中國共產黨總書記胡耀邦過世,北京學生們自發性地在天安門廣場舉辦悼念活動,飛機一落地出關,等不及到飯店放下行李,馬上轉往天安門廣場,想在第一時間拍攝些畫面傳回台灣。那時廣場上的氣氛仍和平,學生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周遭放置花圈和輓聯,哀悼、讚揚被視為「改革派」的胡耀邦,同時要求加速中國的民主腳步。

1989.05.13 天安門廣場

那是個沒有網路通訊的年代,數位相機還未上市,為了這趟採訪任務,我扛了一整個「簡易暗房」上路,包括簡便的放大機、顯影藥水盆、暗袋、沖片罐,和加起了百餘卷的黑白、彩色和幻燈片三種不同的底片,最重要的,還有一台當時美國聯合通訊社(AP)獨家研發出的滾筒式相片傳真機。我必須自己沖洗底片、沖印照片,再透過傳真機將照片傳回台灣。飯店房間裡的廁所就是我的暗房,光是一張5×7的相片,單色掃描傳真最短也要耗費上七分鐘,萬一中斷了,就得重頭再來過。

每天都花很長時間傳照片回台灣,常引起飯店關切,尤其當時下榻的都是國營飯店,動靜多少都被監控中,常傳真到一半傳來敲門聲問「謝先生你在做什麼?」,要不就是傳到一半被斷線,逼得我好幾次都拎著傳真機到其他同業的飯店裡求救,箇中辛苦是現在數位相機、甚至手機即拍即傳的年代難以想像的。

除了那三件主要新聞任務,剩下時間我都到天安門報到,第一次感受到緊張氣氛是4月19日,數千名學生聚集在中共高層居所的中南海新華門前,為確保領導人的安全,中共出動武警驅散了這些高呼口號的學生,這是北京學運首次出現暴力驅離的動作,不過,我並不害怕,帶著在台灣街頭征戰的經驗,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台灣1987年解嚴後,各式民主運動綻放,街頭請願、抗議如雨後春筍般興起,我恭逢其盛,歷經了520事件等街頭運動的洗禮,帶著在台灣的實戰經驗,看著北京剛萌芽的民主運動,心情是無所畏懼的。 

但扛著專業相機在廣場上畢竟醒目,常有人跑來問我「你打哪來?」,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我多是回答「我是南方來的記者」,偶有人回「你是外省人!」頓時不知如何回答。某次遇上廈門大學的學生,主動問會說閩南話嗎?兩人就在北京的天安門廣場前,自在地以熟悉的另一種語言交談著。

中國官方報紙沒有任何學運新聞,一個「外來者」單槍匹馬在廣場上跑新聞,消息來源得仰賴「路透社」,意謂「路邊打探來的消息」,才能大略得知學生們的動態。一直到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會成立後,學生們在廣場上刻著鋼板,印刷文宣刊物,統一對外發布消息,才有了較明確的訊息來源。不過,也因學生們進入組織性請願的階段,讓中國官方緊張,加速了日後驅離的動作。

四月的北京夜晚是很有寒意的,抗議的學生們忍受著飢餓、裹著棉被取暖,「飢餓可忍、無民主不可忍」,他們在大字報上寫著,看著令人覺得不捨。為了更瞭解學生們的生活,我跟著學運領袖王丹回到了就讀的北京大學,王丹帶著我去看他們的沙龍(言論學術廣場)和宿舍,小小的二、三坪空間擠了六至八個人,分睡於上下舖,北大學生們的物質生活是拮据的,但心裡卻有著遠大的理想。王丹的父母是老師,當時曾問他參與學運爸媽擔不擔心?記得王丹回答跟父母深談過,為了中國的民主自由,他們是支持的,只是那時恐怕誰也沒想到,這場運動會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五月中,學生們絕食愈演愈烈,廣場上抗議人數愈來愈多,各式耳語傳言不斷,不時聽說解放軍已經兵臨城外,隨時準備以武力驅散鎮壓,風聲鶴唳之際,記者們的安危也令人擔憂,尤其是像我這樣拿著相機的攝影記者目標更是明顯。台北報社不止一次希望我能撤離,尤其在中共當局宣布戒嚴後,天安門上的管制區不斷擴大,現場不時發生小暴動,人們流露著害怕及不信任的眼神。報社明白表示不會再提供金錢,以切斷奧援逼我回台北,不只一次抗議,強烈表達想留在新聞現場的意願,但在身上只剩一百多美金和一張回程機票下,不得不妥協。5月23日天安門廣場上的毛澤東肖像遭三名工人損毀,我拍下最後一張照片傳回台北,帶著任務未完的遺憾,於隔天搭機離開北京,從新加坡轉機回台灣,距離我第一天踏上天安門廣場,總共四十日。

1989.05.23 謝三泰在北京拍下的最後一張照片——天安門廣場上的毛澤
東像遭工人損毀。

回台灣沒多久,六四事件爆發,天安門染上了鮮血,從新聞上得知王丹等學運領袖被捕,輾轉聽說某些認識的中國記者失蹤,我的心情五味雜陳,為廣場上那些為自由民主奮鬥犧牲的年輕學子感到難過,也惋惜自己錯失了見證重要歷史時刻的機會,但也忍不住想,若我仍在廣場,想必現在的處境會大不相同。

在我的記者生涯裡,採訪天安門學運是一趟沒有完成的任務,回台灣後,我在出差核銷單裡夾著辭呈,以離職抗議報社強制要我回來的決定,那些記錄北京學運的影像,跟心裡的遺憾,三十年來被隱藏於角落裡,一直到張照堂老師看見了它。

在一次為攝影博物館所做的口述訪談裡,張老師看到了我在1989年所洗的照片,也聽我說了當時的經過,他告訴我「不是非得待到六月四日才算完成任務,不要覺得遺憾,重要是參與過,過程也很重要」。轉眼間,天安門學運已經30周年,這些塵封三十年的影像重見天日,看著那些如今已不復見的北京樣貌和廣場上奮鬥的臉孔,想起學生們浪漫的情懷,「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是當時的一句標語,希望我留下的影像能表達學生們對民主自由渴望的千萬分之一。

1989.05.23 廣場石碑上貼着寫有「新聞要自由」的海報,此照片也是謝三泰攝影集《
吼叫一九八九》封面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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