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思諾 細葉榕從葵涌登陸火星的奇妙構思

一棵位於葵涌的細葉榕,又怎麼與遙遠的火星扯上關係?它們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也像是個奇思怪想的意念,背後其實源自攝影師馮思諾的一片惻隱之心。

細葉榕是香港原生樹種,在城市街頭不難看見其蹤影,在港島中西區一帶尤其常見。香港境內山多平地少,許多道路均是由整平山坡開闢而成,再興建石牆以鞏固土坡,然而生命力頑強的榕樹種子,卻在石塊之間的縫隙長出樹苗,成為綠樹成蔭的石牆樹。

在葵涌華員邨一處斜坡上,也有一棵有四十年歷史的細葉榕,多年來見證著這區的歷史及屋苑的日常。由於斜坡的擋土牆因細葉榕樹根的生長而爆裂,屋苑的業主立案法團因昂貴的費用而發起投票諮詢,令細葉榕面臨可能被移除的命運。

畢業於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的攝影師馮思諾,與榕樹見證彼此的成長,不禁為榕樹的命運感到無奈及傷感,一方面記錄它可能僅餘的歲月,一邊聯絡香港環保組織長春社前來視察,得到的回覆是「樹木健康狀況良好,樹冠密度正常⋯⋯」,由於暫未有人入紙申請斬樹,細葉榕至今仍倖存。

突如其來的事件,也促使馮思諾回溯細葉榕、石牆樹在香港的發展與命運,由於香港沒有法例保護有歷史的古樹或石牆樹,不少大樹因建築工程或石牆裂痕等原因被斬除(也容易遇強風而折斷);加上新造的護土牆不再以石塊砌成,現有的石牆或斜坡翻新時大多以水泥填補,石牆樹在可見的將來必定會慢慢減少,未來或許只能在相片中尋覓。

有見及此,攝影師遊走在西營盤香港佐治五世紀念公園、堅尼地城科士街等地的石牆樹,記錄下它們的根莖及輪廓,呈現出樹木的堅韌與生命力。在展覽現場,觀眾可透過智能電話屏幕及AR擴增實境技術,「觀看」這棵細葉榕的立體面貌。在拍攝石牆樹之際,一則美國太空總署火星車登陸的新聞,令攝影師忽發奇想,他幻想這棵可能無法在地球生存的榕樹,將移居火星延續其生命,這也是展覽名稱《流徙熒惑》的由來(中國古代稱火星為熒惑)。

在光影作坊的展覽空間,馮思諾以投影片段播放榕樹「登陸」火星的過程,還根據火星車拍攝的照片創作出一幅榕樹生長在火星的照片。他以黃薑粉模仿火星表面的顏色,以花汁印相(Anthotype)的方法將感光劑塗抹在水彩紙上,再透過陽光顯影照片,完成天馬行空的「火星任務」。如此繁複、奇特的構思及攝影實踐,若追根究底地剖析,乃源於一棵在香港默默成長的細葉榕,馮思諾的「關懷攝影」也賦予作品另一層反思的空間。

《流徙熒惑》

日期:6月25日至7月31日

時間:11am-1pm、2pm-6pm(二至日)

地址:石硤尾JCCAC L2-02光影作坊 

唐潔宜  卯時曙光下的香港地標

卯時,即早上五時至七時,是黑夜離去、黎明來到的時刻,意味著新一天的開始,晨曦的曙光也象徵著希望。這月落日升的微妙時刻,正是人們睡夢正酣時,香港攝影師唐潔宜卻選擇起早摸黑,帶著雙鏡反光相機前往香港不同的地標或紀念碑,這些地方或多或少見證過本地社會事件,在晨光熹微之際,她嘗試以抽離、平靜的角度記錄當下的感受。

唐潔宜在2009年開始接觸攝影,她曾參與過不同聯展,《卯時》的出現,對應的正是2014年參與的攝影聯展《子時》,她說在特定的時間內拍攝有一定考驗,畢竟在卯時發生的事情並不多。經歷過一連串社會事件,近年的香港喧囂不已,眼見這座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變得越來越陌生,她既感到無奈,同時也充滿無力感,唯有在深夜和清晨才有片刻的安寧。

在沉澱思緒過後,她選擇在清晨來到「地標」前,例如是和平紀念碑、維園女皇銅像、中文大學民主女神像、禮賓府、中山紀念公園和高鐵地盤等,這些地方象徵著權力、歷史和某些社會事件,對唐潔宜及許多香港人而言,同時也參雜著情感或回憶。在她鏡頭的審視下,相片裏四野無人,從維園、從政總到終審法院,過往曾令人傷心或茫然之地,在卯時的晨光下,此刻卻一片寧靜,促使觀者以另一角度重新反思它們的歷史意義和存在價值。

這系列作品攝於2016年至2021年,第一天拍攝的日子是2016年6月4日,她來到熟悉的維園,當時曾有「不再悼念六四」的呼聲,令她有些傷感。維園的一端被鐵馬圍住,另一端則有當年天安門廣場的巨幅橫額,在空曠球場的襯托下,一切顯得很平靜,聯想起日前被迫解散的支聯會,更顯得尤其不真實。

香港是名副其實的「鐵馬圍城」,許多標誌建築物時常可見鐵馬或水馬圍著,在2019年的社會事件過後,連行人天橋也被鐵絲網團團圍住,成為一種「新秩序」,一般人無可奈何,只能默默穿過壓抑的鐵籠。唐潔宜的鏡頭穿過鐵絲網,審視著遠處海底隧道入口的政府宣傳橫額,一句「國家安全,護我家園」,彷彿一切已成定局?

展覽的最後一幅照片,是被鐵絲網圍著的行人天橋,天橋的盡頭是一棵綠色的植物,彷彿象徵著走過牢籠之後,就能見到希望及出路。唐潔宜透過卯時的晨光,提醒並期許香港終會見到一絲曙光,「因為無論情況怎樣令人沮喪,我們也不能失掉希望,特別是那些選擇留下來的人。」 

卯時

日期:即日至2021年10月3日

時間:11am-1pm, 2pm-6pm (二至日)  

地址: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2-02光影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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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維銓攝影55年 「天、 地、人」作品展

現年72歲的香港導演及攝影師翁維銓,現正於香港大會堂舉辦「天、地、人」攝影作品展,展出過去55年拍攝的約三百幅相片。

翁維銓最為人熟悉的身分是香港新浪潮電影導演,代表作有《行規》(1979)及《再生人》(1981)等,現正在香港文化博物館舉辦的「瞧潮香港60+」展覽,在講述香港新浪潮電影篇章時,也有談及翁維銓的作品。

1968年,十九歲的他赴美讀書,後入讀美國加州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期間兼職助理攝影師。翌年,他跟隨曾兩次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攝影」的美籍華人黃宗霑學習電影攝影,自此展開二人亦師亦友的情誼。最初他拍攝毒品等題材的紀錄片,及後以紀錄片的拍攝手法製作劇情片,處女座《行規》講述一名警察如何在毒販與線人之間周旋,最後以悲劇收場,是香港電影新浪潮重要作品之一。

縱觀他的創作,一直如影隨形的反而是攝影。1966年,年僅十七歲的他因為想獲得「沙龍攝影獎」而迷上攝影,在美國升學時,他主修攝影、副修電影,1972年回港後成為一名攝影師。翌年,他得到恩師黃宗霑資助,首次舉辦個人攝影展。多年來,他舉行過多次展覽及出版過五本攝影書籍,當中在1980年代出版的《總站·終站》拍攝的是尖沙咀火車站的最後歲月,此書在千禧年被香港文化博物館收藏,對他而言也有重要意義。

尖沙咀火車站是九廣鐵路香港(英段)總站九龍車站的俗稱,也是翁維銓小時候流連之地,在他成長的記憶裏,不乏火車站附近的人與物。1975年11月29日是尖沙咀火車站的最後一天,他用兩筒菲林拍攝最後一班火車離開的過程,將對於此地的情感及回憶顯影在影像中。翌日,九廣鐵路的總站遷至紅磡(即紅磡站),尖沙嘴火車站在1978年拆毀(僅鐘樓原址保留),遺址現為香港文化中心。在今次展覽現場,也有展出這本書籍及當年拍攝的照片。

《總站·終站》

今次展覽由「光影作坊」策劃,內容以天、 地、人為主題,包括十二組作品,題材豐富多元,創作年份橫跨逾半世紀。「天」用唯美風格拍攝大自然景色,在高處以俯瞰角度拍攝山峰及田園風光,展示大自然的宏偉;「地」是關於空間、自然界的一切,喜歡遊山玩水的他,多年來的足跡遍及老撾、泰國、吳哥窟及西藏、新疆等地方,以寫實的鏡頭展現這些國家或地區的人文風景。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人」,他說有人的照片才有意思,畢竟風景僅是過場。翁維銓鏡頭下的人物總是充滿笑容,真摯地直視鏡頭,令人好奇鏡頭後發生過什麼互動。當中在新疆拍攝的照片尤其出色,1986年,他曾出版攝影集《新疆:絲路上的中國情》(Xinjiang: The Silk Road Islam’s Overland Route to China)。他形容雖然當地人的生活和政治存在矛盾,但生活態度卻是很正面,他的照片也捕捉了當地人的精神面貌及民風習俗。

雖然翁維銓喜歡四處遊歷,但他也不忘對現代都市的過度發展等問題感到擔憂。早在1970年代,他已在藝術中心舉辦名為「人與他的環境」的展覽,為攝影作品進行編導式的「加工」,在相片表面加上蠟燭、鐵絲網,或進行相片拼貼,藉此反映出環境污染及都市化等問題。已故著名建築師何弢當年對他的作品,也有很高的評價,這些影像即使以今天的標準來看,依然是十分前衛的。

從事攝影多年,翁維銓形容攝影對他而言是一種隨遇而安。他覺得攝影是表達自己的方式,以平衡商業上的掣肘,是他「心中的樂土」。

《「天、 地、人」翁維銓作品展 》

展期:即日至9月12日

時間:11am-6pm

地址:香港大會堂低座展覽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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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慶強 藉着影子說哈佬  

攝影是光影的藝術,然而很多人拍攝時會刻意避開隨行的影子,彷彿它會破壞照片的和諧與美感。攝影藝術家蘇慶強則以影子代替自身,向周圍的事物及照片的觀者打招呼,藉着影子說哈佬。

揮手打招呼,看似再日常不過的事情,經歷2019年的社會事件及去年爆發的疫症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比較疏離,連舉手說聲「哈佬」也變得不容易。過去一年多來,蘇慶強也感同身受,與朋友減少見面及聯絡而產生的疏離感,反而成為他新作品的靈感。他漫遊在街頭,一手拿着相機、一手舉起姿勢,以影子代替聲音,向日常事物say hello。

訴求還是打招呼 觀眾解讀各不同

「以前人們覺得影子是人的靈魂,人在死亡之後會變成一個影子。」在這系列作品中,蘇慶強以自己的身影象徵着靈魂與思想,透過舉起特定手勢與周遭事物重叠在一起,從而與物件進行交流,抵抗疫下的疏離感。在展示作品的同時,某程度上也是在向觀者打招呼,在疫症時空下,這些影像應運而生,顯得別具意義。

蘇慶強善於利用攝影觀察及記錄對事物的看法,十年前的展覽《物質輪迴》,他拍攝祭祀過後被棄置的物件及食物,賦予這些物質嶄新的意義。在這系列自拍影像中,同樣蘊含另一重意思。在2019年的社會運動中,伸出五指的手勢成為「五大訴求」的象徵,照片中張開手指的動作,難免令人有所聯想,他不直接道明用意,畢竟每個人對於感受相片的「刺點」或解讀方式均不盡相同。

然而比較明顯的是,攝影師的影子與牆上或地面的痕迹融為一體,形成一種有趣的互動。有時他的影子像戴着防毒面具、有時像一位長髮女子、有時更與周圍的物件對影成雙人,這些照片不論對觀者或攝影師而言,均需要一定的想像力。不僅如此,影子也衍生出新的象徵意義,在其中一張照片中,舉起手勢的影子似曾相識,恍如國家領導人揮手的動作。

盧亭魚人神話 添翅膀象徵希望

在另一幅相片中,蘇慶強原本被地面的污迹吸引,覺得像一個日本武士,「走近之後,當它與影子重叠時,彷彿是盧亭魚人的身影。」盧亭是香港神話人物,傳說是東晉時期叛將盧循的下屬,後來兵變失敗後逃到大嶼山,因修煉「黃天大法」而化身半人半魚,變成盧亭魚人。傳說中的逃難與現實中的香港歷史,不無相似之處,賦予照片另一層意義。攝影師為影子加上一片綠色植物,好像添上翅膀,象徵着希望。

最初創作時,他僅拍攝手部的影子,後來慢慢過渡至半身或全身的身影,好像他正慢慢更投入創作中,也顯示出他心路歷程的轉變。在陰霾的氛圍下,他憶起捷克攝影師Josef Sudek的影像,這位「布拉格詩人」透過獨特的光影為日常事物賦予詩意的表達,以撫平戰爭帶來的傷痛。對蘇慶強而言,同樣有異曲同工之處,每逢夜晚心情較沉重時,他總會外出拍攝,儘管某些照片的拍攝動作頗為辛苦,但拍攝的過程彷彿向周圍的事物傾訴心事,從而有種療癒的效果。

哈佬:你好嗎?

日期:即日至7月4日

時間:11am-1pm, 2pm-6pm (星期二至日)

地址:光影作坊(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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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攝影  凝視露宿者的生活

社會大眾對露宿者的印象,大抵離不開吸毒、酗酒或沉迷賭博,傳媒往往只關注露宿者數字及貧窮率,或者簡單歸因於房屋政策或貧窮問題。當我們把目光凝視這群無家可歸的人,會發現他們不只是冰冷的統計數字,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同樣充滿有溫度的故事。

光影作坊展覽現場

資深攝影記者高仲明近日舉辦展覽「放逐」,他並非藉此探討所謂貧窮問題,也沒強調任何統計數字。雖然以傳統的紀實攝影手法拍攝,不過展覽的形式卻跳出新聞攝影的思維,在光影作坊的空間裏,用三件裝置作品分別重現他們居住或生活的環境,由卡板、紙皮搭建的「房屋」,就是他們的容身之地,相比起一張圖片一句文字的展覽方式去講述露宿者現狀,這樣的處理手法無疑令觀者更加了解、感受他們所處的環境。

展覽以電腦螢幕或投影機結合緩慢的音樂,用照片講述雄叔、在港出生的尼泊爾人阿Sing及「維園犀利哥」Simon Lee三位露宿者的故事,令觀眾沉浸在他們的世界,而他們再不是面目模糊的個案,而是能牽動觀者情緒的露宿者。

在旺角一條小巷,由帆布及木塊支撐的帳篷,就是雄叔的安身之所。

香港的貧富懸殊問題越趨嚴重,關於露宿者、劏房甚至籠屋的報道,早已屢見不鮮,每位攝影記者或多或少有接觸過這類題材。高仲明與露宿者的相遇緣於2014年,當時他原本到旺角小巷拍攝外國塗鴉藝術家的圖片故事,因緣結識居於小巷的露宿者雄叔。「雖然他長期露宿街頭,但他居住的地方非常整潔,還把小巷打掃得井然有序。」雄叔與一般的露宿者不同,身患癌症的他,寧願自食其力做清潔工,也不願拿綜援。在往後的相處中,二人逐漸成為朋友,高仲明開始定期記錄他的生活,雄叔也慢慢談及他的過去。

雄叔年輕時曾經風光過,他曾吸毒及入獄,有過兩段婚姻,無奈都以妻離子散告終,最後淪落街頭。雄叔是高仲明的樹洞,令他可以抒發情感,「雄叔知道我情緒低落,很懂得關心人,2014年正值雨傘運動,我去旺角拍攝時,他會提醒我工作時要小心,這令我很感動。」不久後,雄叔逐漸消瘦、病情也急轉直下,當高仲明翌日再去找他時,雄叔已氣絕身亡。雄叔曾留下遺願,希望能重見仔女,高仲明在社交網絡尋回他失聯的家人,並拍攝雄叔出殯的畫面。


高仲明曾多次探望及拍攝雄叔,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與雄叔到旺角街頭拍攝。

高仲明說,要進入露宿者的世界殊不容易,其實他們也渴望被人關懷及了解,他透過長時間與雄叔的相處,令照片有出色的紀實效果。高仲明的影像向來比較陰沉,這系列雄叔的照片不見煽情或強烈的視覺衝擊,反而有一種溫柔的凝視,去記錄雄叔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令人動容。拍攝期間,雄叔及攝影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也為照片賦予另一層意義。展覽以「放逐」為名,表面上是在講述被放逐的露宿者,然而這些露宿者居住的地方,也是高仲明的放逐之地。

在世人眼中,露宿或許是被社會放逐的結果,是無奈之下的委曲求全,當走近他們的生活後,才發現情況並不總是如此。患有癌症的雄叔,晚年曾獲發公屋,但他面對着家中白牆,反而覺得不習慣,短住過後重返街頭,他覺得這裏才是他的歸宿,希望有人幫他「收屍」。展覽另一位主角維園犀利哥,很多傳媒曾報道他的故事,他讀過大學、曾過中產生活,有感工作沒有意義才選擇露宿街頭,之後更帶領導賞團,向人介紹他的露宿人生。展覽「放逐」雖然聚焦露宿者的故事,某程度上卻擴闊我們對無家者的想像,「露宿者未必是因為行差踏錯,才導致最後淪落街頭。」

雄叔的遺照

放逐

日期:即日至5月30日

時間:11am-1pm、2pm-6pm (二至日)

地址:石硤尾白田街30號JCCAC L2-02光影作坊

預約參觀:form.jotform.com/211150388972458

圖片由《壹週刊》及高仲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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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拼接 詭異我城

過去兩年,香港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表面上尋常無奇,其實詭異處處,正如九十後攝影藝術家吳啟峰影像裏的城市景觀,他以作品「薛西弗斯之城」隱喻我城,「這是一個迷失在日夜之間的城市。」

雨傘運動後,很多港人曾感到迷失,這也是吳啟峰抑鬱症的誘因,情緒低落成為他攝影創作的契機。他以影像記錄當時的情緒狀態,2017年創作的《夜》,以一系列遙距長時間曝光及計時自拍,想像抽離自身去觀看周圍的環境,從家中拍攝街頭、山上及屋企裏的自己,再從魔鬼山山頂拍攝家中的自己。在熟悉的環境中,他的身影隨着長時間曝光變得模糊,甚至被黑暗的畫面淹沒,自我的身份亦因而消逝。在展覽現場,作品《一小時後、魔鬼山炮台望向家中、20秒》正好與「薛西弗斯之城」的《龍翔道》互相呼應,兩者均能窺見他的家,令兩系列作品有種時空交錯的延續。

《龍翔道》是日夜交錯的城市景觀,有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感。

拼接景觀  不尋常香港

「薛西弗斯之城」創作於2019年,他在龍翔道、理工大學等地拍攝地景,經歷過激烈的社會運動,這些地方本身已有獨特意義。吳啟峰以移軸鏡頭遠距離拍攝城市的景觀,以《龍翔道》為例,這是一幅九龍東及獅子山的景觀,畫面中的建築物筆直而緊湊,看起來不足為奇,然而卻有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感。仔細留意照片的光線,前景的建築物一片昏暗,後面的山峯則非常明亮。攝影師將不同時間拍攝的照片,以影像拼接(image stitching)方式創作成高像素的作品,把日夜交錯的畫面交織在一起。「作品的景觀、光線都是很不現實的,呼應那時香港的狀態,白天很正常,夜晚卻很不尋常。」

2019年以前,他坦言自己覺得獅子山是沒有意義的,「『香港之路』人鏈活動後,每次見到獅子山,都會想起這件事。」作品以道路命名,儘管畫面中看不到龍翔道,然而知道歷史背景的話,已經明白它所隱藏的意義。他透過地景及隱晦的暗示,記錄過去一年多的香港,另一幅作品《暢運道》同樣如此,儘管照片中只有理工大學一隅,卻不禁令人想起理大圍城戰。一米多高的照片中,也蘊藏了某些符號細節,例如香港的特色建築凌霄閣、望着理工大學的路人,以及大廈天台大螢幕的中國國旗。

《暢運道》雖然只有理工大學一隅,卻令人想起理大圍城戰。

極權統治下 奴役人稱作自由

吳啟峰在藝術學院修讀攝影,他的創作深受文學、哲學影響,「薛西弗斯之城」的靈感正來自法國作家卡繆的著作《薛西弗斯的神話》。他以文字闡述作品背後的意義,「當『神』的宗教失去主導社會的地位;政治,特別是極權政府統治下的政治,接而成為唯一的,『人』的宗教。在這國度,權力意志接替正義意志,而他們也把奴役所有人稱作自由。」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在沒有信仰的時代,人為了利益,甚麼事情也做得出,放諸於當下的香港,彷彿正慢慢不謀而合。

「薛西弗斯之城」以作品《碑》為終結,拍攝的是維港旁的環球貿易廣場,它恍如一座高塔,又彷彿是城市的亡碑。「高塔是人類文明的見證,但與一般人無關,我們的生活也沒有變化,反而道德越來越敗壞。」作品以十字架形式呈現,去叩問到底何謂信仰,在沒有神的世界裏,大家如何去建立一個新的道德價值觀?

《碑》以十字架形式呈現,去叩問到底何為信仰。

Sisyphus Metropolis

Photography artist Ng Kai Fung created the “Sisyphus Metropolis” in 2019 which he photographed landscapes in Lung Cheung Road, Polytechnic University, and other places. 

After experiencing a year of protest, these places have unique significance. He used a shift lens to photograph the city landscape from a distance. Taking “Lung Cheung Road” as an example, this is a landscape of Kowloon East and Lion Rock. The buildings in the picture are straight and compact. It does not seem surprising, but there is a weirdness if you pay attention to the light in the photo. 

The building in the foreground is dim, yet the mountain behind is bright. Ng Kai Fung uses image stitching to create high-resolution artworks with the photos taken at different times, intertwining the interlaced images of day and night. “The scenery and lighting look unrealistic, echoing the state of Hong Kong at that time. It was normal during the day but unusual at night.” 

Ng Kai Fung studied photography at Hong Kong Art School. His artworks were deeply influenced by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 “The Sisyphus Metropolis” was inspired by the French writer Albert Camus’s philosophical essay “The Myth of Sisyphus.” He annotated the works through words,  “When the Almighty loses its dominance in society, politics, especially under Totalitarianism, becomes the only religion. Justice is replaced by the will to power, and they assume freedom is slavery for all.”

“The Myth of Sisyphus” ends with the work “The Monuments,” an image about International Commerce Centre next to the Victoria Harbour. It looks like a high tower and an obelisk of the city. “The tower is a testimony of human civilization, but i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ordinary people. Our lives have not changed. Instead, our morals are getting worse and worse.” The work is presented in the form of a cross to question what faith is. In a world without God, how can we establish a new moral value?

我___城 / Wall__Sink

Date: Now till Feb 28.

Time: 11am-1pm、2pm-6pm(Tue-Sun)

Site: Lumenvisum, L2-02, JCCAC, Shek Kip 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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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啟駿 凝視抗爭者眼神 


始於2019年夏天的反送中運動,從反對「修訂逃犯條例」演變成一場十八區開花的抗爭運動,面對政府的無情打壓,抗爭者掘磚築起路障,以作抵抗。衝突過後,當局以水泥倉促填封街磚間的坑洞,那種不協調的畫面,在在提醒港人這場運動的經歷及意義。攝影藝術家陳啟駿以拓印手法在鋁板上重現行人路上的突兀痕迹,結合抗爭者的人像攝影作品,呈現他們的精神及故事。

對參與示威遊行的人群而言,口罩或防毒面具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在蒙面情況下,大家早習慣以眼神或肢體動作交流。「在整場運動中,我與其他抗爭者是透過眼神的凝視而連繫起來,縱使只是四目交投,也覺得大家是連成一線的。」陳啟駿拍攝多位年輕抗爭者,集中在他們的臉孔及眼神,去記錄他們的感受,畢竟在這場抗爭運動中,不論是前線手足、後勤還是文宣組,走在最前的是一群年輕人,他們發揮着重要作用。

陳啟駿以黑色背景拍攝多位抗爭者的肖像。

樣貌裝束不一 堅毅目光相似

他用冷面攝影(Deadpan)的手法,以相同的角度、燈光及背景拍攝每位抗爭者,有人戴上頭盔、防毒面具,有人以頭巾蒙面,「儘管大家的樣貌、裝束不一樣,但他們堅毅的眼神卻很相似。」他一方面在抗爭者熟悉的環境拍攝,同時刻意用黑色背景將他們與環境分離,讓人聚焦在他們的眼神。「人在不同地方的狀態是很不同的,熟悉的地方令人有種回憶 、自然的感覺,這樣能更好捕捉他們自然流露的狀態,更能表達他們的感受與情感。」

國安法之後,香港自由人權狀況急速惡化,政府巧立名目、肆無忌憚地鏟除所有反抗力量。即使在如此前提下,仍有抗爭者願意站出來,戴上口罩望向攝影師的鏡頭,令相片增添一種信任感。「被拍攝成為了參與抗爭的痕迹,對他們而言,某程度上將自己置身一個頗危險的狀態,但這種付出是基於對香港的愛,以及對這場運動的熱誠,同時為這段歷史填補空缺,是有深遠意義的。 」

照片的鋁板上拓印有抗爭路面地貌,呈現出抗爭現場感覺。

地面展示作品 可觸摸的情感

身為大學及學院兼任講師,陳啟駿說在國安法之前,十多歲的學生仍夠膽去講,之後明顯是噤聲了,國安法的寒蟬效應或多或少造成人們自我審查的隱形壓力,越是這樣的情況,他越覺得需要在香港展出這些作品。「當一個人不夠膽講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情,這是很可悲的。這些作品的出現有很重要的訊息,讓當權者明白,我們有發聲的自由;也讓大家知道,我們仍可以發聲。」

他不是直接展出這些人像作品,而是將照片生成在拓印有抗爭路面地貌的鋁板上,將抗爭者與抗爭現場聯繫起來。每次重返抗爭現場,他均會想起抗爭者,「政府以石屎覆蓋行人路,這種狀態是很大陸化的,一件事情發生了,用另一件事掩蓋。 越是遮掩,越暴露事件的意義及價值,即使能抹去這場運動的痕迹,但我們的記憶是無法抹走的。」

鋁板上的照片因凸起之處無法吸收銀鹽,變成大小不一的白點,從而無法呈現影像的細節,為原本清晰的影像增添一種模糊感覺。攝影師故意在展覽空間的地面展示作品,觀眾蹲下來用手觸摸鋁板紋理的狀態,正好模仿他拓印時的情景。陳啟駿透過攝影將抗爭過後的痕迹轉化為可觸摸的情感,既體現出年輕抗爭者的精神,同時在逐漸噤若寒蟬的香港,發出自由而共鳴的聲音。

攝影師在地面展示作品,觀眾可蹲下來用手觸摸鋁板紋理。

凝視

日期:即日至1月31日 / 時間:11am-1pm、2pm-6pm(二至日)

地址: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2-02光影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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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錦順 為1841年的香港人拍攝夜景

攝影術在1839年誕生,香港在1841年成為英國殖民地,兩者幾乎是同時出現,這種時間上的巧合,令攝影與香港歷史無形中產生淵源。某程度上,攝影圖片建構出我們對香港的印象。攝影藝術家練錦順想像1841年的香港人遇見2020年的香港面貌,模擬當時的拍攝手法,建構出模糊或過度曝光的香江夜色。

1841年,英軍在荷李活道公園舊址佔領香港。

絕對曝光值 拍現代歷史照

古代僅以圖畫或文字記述歷史,香港自成為殖民地以來一直有歷史影像作見證,在這方面是很現代的。「攝影對香港的影響很大,有攝影後的世界變得更具體,也更少想像,例如十九世紀留辮男子的照片,彷彿成為一種個人記憶。」

只是,由於攝影誕生初期的技術限制,只能在白天進行拍攝,令早期香港夜景的視覺印象從缺。對當時人煙稀少的小漁村居民而言,今日香港的繁華夜景,亦遠遠超乎他們想像。「我嘗試補全這種缺失,以攝影作品呈現心中疑問,若然向1841年的香港人呈現當下的境況,不知他們有何感想?」

1984年,東區走廊通車那年,正值簽署《中英聯合聲明》。

由於當時沒有電力照明工具,若要拍攝夜景,只能依靠月亮為光源。練錦順從歷史文獻中得知,月亮在月圓的曝光值是EV-3,它是一個絕對曝光值,可以有不同的光圈快門組合。他有意識地模仿當時的拍攝條件,利用月光捕捉今時今日的香港,創作出《EV-3》系列作品。2016年開始,他帶着大片幅、中片幅相機及彩色負片踏足不同地方拍攝夜景或人像,所挑選的拍攝地點,與香港歷史的發展息息相關,例如荷李活道公園原本是英軍1841年登陸的地方,1863年落成的薄扶林水塘是香港首個水塘,東區走廊通車那年正值簽署《中英聯合聲明》,從中也對香港的歷史有更多了解。

1841年的香港經歷主權移交,近年的香港同樣經歷重要的社會事件,練錦順不僅拍攝充滿歷史隱喻的地方,他也親臨去年的示威現場拍照。「這兩年對香港歷史發展很重要,很多時刻都需要記錄,以及是有寓意的。」作品中有6.16及7.1的遊行示威現場的照片,也有示威者的人像照片,若以前人的思維來看,這種畫面比起燈光燦爛的都市,或許更不可思議。

2019年6月16日,夏殼道遊行示威現場。

奇幻逆緣 回望1841年

經歷過翻天覆地的2019年,來到疫情蔓延的2020年,百般滋味在心頭,也促使練錦順回望過去,以展覽《2020-1841》作為現階段的總結。 「若然以『1841-2020』為名,彷彿為這個城市的生命蓋棺定論。倒轉年份則有回首的意味。」展覽名稱的逆向年份,令人想起電影《奇幻逆緣》,講述男主角出生時身體年齡為80歲,然而卻隨着時間流逝而日漸年輕,現實中的香港,從2020回首1841,一百七十多年來,又何妨不是經歷一場奇幻旅程?

由於相片固定以EV-3拍攝,長時間曝光令影像變得過度曝光,畫面也顯得模糊,令人感覺陌生。練錦順撇除以美為主的觀念,在人人都可攝影的年代,以個人的想像建構出一套獨特的攝影方法,捕捉別樹一幟的夜景,同時以攝影回應香港的歷史,透過時空的概念,思考古今香港人的處境。

1863年落成的薄扶林水塘是香港首個水塘。

2020-1841》2020年12月於 光影作坊 展出。

When people in 1841 meet Hong Kong in 2020

Photography was introduced to the world in 1839, and Hong Kong became a Crown Colony of the British Empire in 1841. The coincidence in time gave photography an invisible connection to Hong Kong’s history. To a certain extent, photographic images construct our impression of Hong Kong. Back then, photography is only available during the day due to its limitations, and the visual impression of the early night scenes in Hong Kong was absent. 

For the residents of the sparsely populated small fishing village at that time, the bustling night scene of Hong Kong today is far beyond their imagination. Artist photographer Thomas Lin imagined that people in 1841 meet Hong Kong in 2020, simulating the photographic techniques of that time and constructing a blurry or overexposed night scene of Hong Kong.

Thomas imitated the limitations of photography at that time. There was no electric lighting, and the only light source for night scenes is moonlight. From historical documents, Thomas learned that the moon’s exposure value at the full moon is EV-3, which is an absolute value and consists of the different aperture and shutter combinations. 

The selected shooting location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Hong Kong history. For example, the place where the British army landed in 1841 is now Hollywood Road Park. The year the Island Eastern Corridor was built coincided with the signing of the “Sino-British Joint Declaration.” From this project, we also learned more about the history of Hong Kong.

黃百亨 示威現場與直播螢幕的雙重曝光

在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中,猶記得許多個夜晚,無數人在家中看着示威現場的直播片段,難免情緒波動、徹夜難眠——直播與螢幕,成為這場運動的另一種集體回憶。年輕藝術家黃百亨以雙重曝光的菲林照片拍攝衝突現場及直播螢幕,將累積的情緒轉化爲一幅幅影像。

黃百亨以雙重曝光的菲林照片拍攝衝突現場及直播螢幕,圖為8月11日警察發射催淚彈的葵芳站。

這系列作品名為《Screenslaver (Void)》,在展覽現場,偌大的黑白照片上有一個發光的長方形,表面上是一系列不同位置的城市景觀,若有留意2019年示威運動的人,大概早能洞悉藝術家的用意。發光的長方體看似一片空白,其實背後若隱若現地透視出流動影像,原來是大家平時在電腦或手機上看見的新聞直播片段。「那時我常常開着四螢幕的直播頻道,依靠直播去了解真相。」在這個直播媒體的年代,螢幕成為大家了解真相的渠道,發光的螢幕加上激烈的示威現場,許多畫面至今仍深揮之不去。

螢幕與真實 光芒顯模糊感

「每次路過這些地方,總是會想起直播的新聞片段。」一句輕描淡寫的說話,相信許多人深有共鳴。黃百亨重返多個示威現場,包括機場、元朗、太子站、葵芳站、新城市廣場、中大、理大等比較標誌性的地方,用菲林相機拍攝示威過後的日常瞬間。提起這些地方,相信有看過新聞直播的人,腦海中早已浮現當時的畫面,然而某些細節可能會變得模糊。為呈現出這種感覺,他以雙重曝光的方法,用同一格菲林長時間曝光拍攝正在播放直播片段的螢幕,令畫面變成一道白茫茫的光。結果在同一張照片裏,既有真實的都市景觀,也有記錄直播的發光畫面。

7月21日的元朗站,白衣人在站內無差別打人。

仔細觀看,每張作品的螢幕角度及位置不盡相同,慢慢回想直播片段,會想起那是發射催淚彈(葵芳站)或白衣人打人(元朗站)的位置。這種畫面與平時在新聞見到的片段是很不同的,「新聞直播時的情緒是緊張、激動的,在作品中卻顯得比較模糊,感覺是有種時空的距離;白色的一片光芒,彷彿勾起關於某個地方的回憶,是我抒發對這城的一絲感受。」畫面中的發光長方形固然吸引目光,然而照片裏的許多細節,例如是被拆掉的欄杆、太子站的祭壇等等,從中亦可窺探這段歷史的蛛絲馬跡,現在已成為另一種日常。

發光畫面 如城市傷口

早在2017年,當黃百亨仍就讀中大藝術系時,已嘗試以螢幕作為一種創作媒介,用感光相紙直接捕捉發光的電腦螢幕畫面。「螢幕是會發光的物件,螢幕裏面的內容可引發不同感受,我覺得這個媒介的可塑性很大。」2018至2019年,他創作首個《Screenslaver (*)》系列,當中的星星符號代表像素及光點,他拍攝街頭的LED螢幕,探討這些螢幕如何構造甚至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在新一輯《Screenslaver (Void)》裏,則仿佛建構一種想像的經驗,「雖然未必人人經歷過現場,但透過螢幕上的直播片段,大家的那種感受及情緒卻是非常相似的。」

831過後,太子站從此不一樣。

另一方面,這塊發光的畫面,正如這個城市的一道道傷口,背後承載着香港人的一次次傷痛。黃百亨的作品仿佛帶領大家重遊舊地,然而只有坦言面對這些傷痕時,才更有力量堅持下去。

茫 Screenslaver》2020年5月16日至6月28日在石硤尾JCCAC光影作坊 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