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倩衡 抵抗遺忘的六四蠟燭與催淚彈

六四蠟燭與催淚彈,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物件,分別代表1989年六四民運及2019年反送中運動,雖然兩件事相隔30年,但同樣對香港人影響深遠。在展覽現場,一邊是蠟燭照片,一邊是催淚彈照片,映照香港命運。攝影師岑倩衡用象徵性的物件審視歷史與記憶,拒絕真相的遺忘,抵抗政權的打壓,正如歌曲所唱,「我勢弱言輕,決不虛作無聲。」

說起來,六四那年,岑倩衡尚不到4歲,對當年的歷史事件沒並有深刻印象,反而電影、音樂以及每年的六四燭光集會,觸動她的情感,令她對這段歷史念茲在茲,彷彿有種無形情意結。展覽短片名稱《念你如昔》及其中一幅蠟燭作品《去日苦多》,分別來自關錦鵬及許鞍華的作品,這兩齣紀錄片均是講述港人在六四過後、對回歸及身份的探索,也令她深信,只要有人繼續紀錄歷史、持續創作,就能影響下一代,代代相傳。

B快門曝光三小時 「拍攝過程很痛苦」

岑倩衡做過校園記者,喜歡黑房曬相,鍾意拍攝人像,然而2014年雨傘運動過後,那種強烈的無力感令她曾放下攝影5年之久,直至去年反送中運動期間,她認識一位儲存18年維園六四晚會蠟燭的朋友,覺得很不可思議,從而令她重拾起久違的菲林相機。「香港人紀念六四已多年, 如何在照片中表達出香港人堅持30年的信念,我思考良久。」

礙於不能燃燒朋友的蠟燭,她一方面拍攝這18支蠟燭的餘燼狀態,同時買來30支六四晚會的白色蠟燭,用長時間曝光,記錄蠟燭燃燒的狀態。她共拍攝四張照片,由於遺失快門線,惟有按着B快門拍攝,最長的一張照片曝光3小時,「原本是想透過燃燒蠟燭記錄痛苦,原來拍攝的過程都很痛苦!」 30年過後,今年還有維園燭光晚會嗎?有可能遍地開花嗎?一切尚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段歷史在香港人的腦海中,永遠抹不走。

民運上下集 對中共的不信任

若說六四是上集,那麼下集自然是反送中運動,然而不同地方、不同時空發生的事情,又是如何連結在一起?「兩件事同是以學生為主、追求民主與自由的運動,也同樣改變香港的命運。」她說六四後,許多人對中共很抗拒,引發移民潮;經歷過曾蔭權年代的蜜月期,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令港人對中共的不信任再度加深,當中醞釀的情緒與感受,與30年前不乏共同之處。

2019年,她多次走上街頭,儘管沒有站在前線,但身心依然疲累,也沒有把情緒記錄,後來慢慢沉澱,才拾起哈蘇相機,拍攝勾起她回憶的物件,一個醫療口罩、一隻勞工手套上放着幾個催淚彈殼。物件看似很冷靜,然而睹物思人,卻是會勾起記憶與思緒的。「醫療口罩在香港的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象徵,2003年SARS時已經有,2019年更有不同的作用與意義。」手套是在抗爭現場別人送的,還有無處不在的催淚彈殼,她一一記錄下來。「催淚彈是香港人2019年的共同回憶,許多人都聞過它的味道,催生出新的悲痛記憶。」

蠟燭與催淚彈,原本是無足輕重的物件,卻在歷史與回憶中,微妙地賦予了新意義,以抵抗記憶的遺忘。

餘燼與安魂曲——時間站在誰的一邊@香港國際攝影節「育成計劃」

日期:即日至5月17日

時間:12pm-7pm(星期二至日)

地址:深水埗大南街198號openground

原文見於果籽

Catherine Henriette 松花江上的童話故事

法國攝影師Catherine Henriette的名字,很多人未必很熟悉,若你移步Getty Images網站搜尋她的名字,會發現許多熟悉的六四事件照片,原來都出自她的鏡頭。現年59歲的她,與中國結緣逾三十年,數年前成為自由攝影師後,則聚焦在中國東北部,在一片皚皚白雪與海灘中,捕捉人們的生活日常。

世事很奇妙,四十年前中國改革開放,令一位法國小妮子對這個東方意識形態大國萌生興趣,因而選擇學習中文,畢業後理所當然想到北京見識,沒料到一停留就是七年。Catherine從未接觸過攝影,到北京後曾在餐廳及法國航空任職,機緣巧合下認識法新社香港攝影師鄭成祖(Tommy Cheng),「那時他的黑房就位於我的住處旁邊,他教曉我黑房技巧。不久後他借給我一部相機,就這樣踏上攝影之路。」如今回想,她說一切都是偶然。

首張示威照 榮登《時代》雜誌

1987年初,中國各地爆發大規模學生抗議運動,之前從未拍攝的她,拿着相機前往大學校園,沒想到第一張拍攝的示威照片,結果竟刊登在《時代》雜誌。其時法新社尚未有駐北京記者,由於她懂得中文,亦有一定的攝影觸覺,順理成章在1989年成為駐京攝影師,隨即遇上當年的政治風波,由四月份胡耀邦逝世後至六月的天安門事件,她一直身處現場拍攝,包括鄧小平會見蘇聯總書記戈爾巴喬夫的情景,可謂見證整場運動。及後每年六四前後,全世界仍會說起她的照片,只是未必人人記得她的名字。

May 1989 (Photo credit CATHERINE HENRIETTE/AFP/Getty Images)

六四後北京戒嚴,政治題材十分敏感,不能隨便拍攝,她轉而前往新疆、西藏等地拍攝當地人的生活。在法新社工作三年後,她在1992年回到法國,先後任職法國版《National Geographic》及《Le Figaro》等雜誌報章,每逢有關於中國題材,她仍會前往拍攝。六、七年前成為自由攝影師,當她想創作個人作品時,又想起中國。「原本想到哈爾濱拍攝冰雕,結果發現結冰的松花江更有趣,啟發我拍攝這系列作品。」

結冰的松花江就如一個大舞台,大家做着不同的事。

結冰的松花江就像一個空白的大舞台,上演着一個個北方人的故事。在冬日茫茫白雪中,退休老人圍着冰洞釣魚、小孩子得意地放風箏;有人溜冰、有人玩陀螺、馬匹則載着遊客觀光;有時則見到樹木孤傲地靜立在雪地,恍如盆栽般優美。儘管拍攝時既冷又累,然而在她看來,這一切卻如斯有趣,為此她前後三度重返這零下30度的「樂園」,細膩地觀察及記錄這片雪地的細節。

茫茫雪地的畫面非常簡潔,一位小孩正在放風箏。

白茫茫畫面 夏冬天的故事

這系列照片稱為「冬天的故事」(Conte d’hiver),當她來到大連、北戴河、煙台及青島等地的海灘時,還萌生「夏天的故事」(Conte d’été),那是另一種樂園。矗立在海中的觀音、圍着救生圈的紋身大隻佬、在海邊小便的男女童,一切同樣光怪陸離。「許多北方人從未看過海,即使成年人也不懂得游泳。在海中,他們似乎回到童年,是一種很愉快、很輕鬆的氣氛。」

在大連,一位男人在海中與佇立的觀音對望,畫面很有趣。

這兩系列作品同樣瀰漫着一片白色,即使是山東、遼寧的夏天,天空也是灰濛濛的,看起來很夢幻。她故意在這種天氣下拍攝,低對比度、白茫茫的畫面,令兩系列作品更一致,也讓人想起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留白。她坦言對此一無所知,「我會說我的照片像個夢境,是我想像力的投射,它有點超現實,恍如童話故事。」

PS:2019年11月至2020年1月,Catherine Henriette展覽《Conte d’hiver, conte d’été》曾於中環La Galerie Paris 1839畫廊展出。

Robin Moyer 鉑金沉澱中國黑白

年逾七旬的美國攝影師Robin Moyer是位傑出的攝影記者,任職《時代》雜誌逾20年,作品曾贏得世界新聞攝影獎(World Press Photo)等重要獎項。攝影生涯裏令人津津樂道的,還有一系列拍攝中國的照片,一頭白髮、言語幽默的他居港多年,拍攝中國人文風景逾40年,最近他首次舉辦黑白攝影展,以鉑金塗相法來展出這批充滿故事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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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ilhouse Rock, Luoyang Prison Band》,1989年,圖片由Pekin Fine Art提供。

Robin家族與中國的淵源,要從一百年前說起,當時他外公是中國基督教青年會(YMCA)的秘書,母親當年就是在中國出生。「1931年,國民黨追捕周恩來時,我外公把他藏在家中,算是救他一命。」新中國成立後,外公輾轉來到香港的YMCA,而Robin與香港的淵源則在1962年。那時他爸爸任職化工公司,前來亞洲拓展業務,一家人便來到香港,「我還記得當時入讀的是英皇佐治五世學校,一年後轉校,翌年回到美國。」當時他在美國學習電影,副修人類學,一心想拍攝關於人類學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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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n Kindergarten boarding School, Shaanxi》,1985年,圖片由Pekin Fine Art提供。

掌鏡20個《時代》封面

1970年,他成為UPITN電視台的攝影師,在越南拍攝美國與南越政府入侵柬埔寨的情況。其間收到募兵通知返回美國,他不想回到越南戰場,輾轉在一本環境雜誌當攝影師。「那時我才買了人生第一部相機,很快學會拍攝,展開近半世紀的攝影生涯。」之後數年他在華盛頓特區的Folger Shakespeare Library做劇場攝影師,還在當地的Glen Echo Park成立一所攝影學校叫Photoworks,至今仍在運作。Robin1976年重返亞洲,在台灣居住,先是成為《時代》雜誌的合約攝影師,後來十多年一直是雜誌在亞洲的首席攝影師,多年來拍攝了20個《時代》雜誌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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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hai Fashion Corporation Models》,1988年,圖片由Pekin Fine Art提供。


為《時代》雜誌工作的逾20年間,Robin拍攝了許多重大事件,包括柬埔寨難民、光州事件、印尼獨裁者蘇哈托下台等等,可他最有淵源的始終是中國。早於1976年,他已踏足中國大陸,「毛澤東死後不久,我第一次去廣州,當時去深圳搭火車,周圍都是農田,跟現在截然不同。」Robin說當時他每年都會去中國大陸數次,見證多年來的變化,其時的中國女友還給他取了個中文名叫馬樂平,「可惜我的中文這麼多年來都係識聽唔識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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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n Kindergarten boarding School, Shaanxi》,1989年,圖片由Pekin Fine Art提供。

身處天安門 救過中槍記者

在中國及香港拍攝逾四十年,他最難忘是六四事件。19894月,他在洛陽為《A Day in a Life》這本書拍攝照片,「當時我想拍攝監獄,導遊原本是拒絕的,後來傳來了胡耀邦逝世的消息,不知怎的就悄悄地給我安排一小時拍攝。 」六四事件源起於胡耀邦逝世,其時天安門雖有人聚集,但卻沒太多活動,於是他先行回香港辦理簽證,準備在5月初重返北京,拍攝蘇聯總書記戈巴卓夫的到訪。「5月份時,天安門廣場上聚集很多人,學生情緒激昂,沒有人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當時我與團隊各自拍攝了許多照片,還在北京設立了一間lab,用來處理菲林及傳送影像到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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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ddess of Democracy, Tiananmen, Beijing》,1989年,圖片由Pekin Fine Art提供。

63日晚,他如常在廣場拍攝,去到午夜,菲林及電池都用完了,便走回住處補給。「那時遇見一位中槍記者,我們到處找醫生,周圍都很亂,最後到凌晨5點才找到。」結果呢,自然錯過了拍攝最後清場的畫面,他沒有後悔,畢竟性命攸關。他淡然地說:「是的,我並沒有拍攝到任何坦克的照片。」翌日,他團隊的英國攝影師Stuart Franklin拍攝了著名的《The Tank Man》,成為整個事件最標誌性的相片。

HR.PekinFineArts.RMoyer.Bicycles,Suzhou.1988
《Bicycles, Suzhou》,1988年,圖片由Pekin Fine Art提供。

彩色變黑白 鉑金相片有質感


這次展出的相片(部份作品亦會在周末舉行的Fine Art Asia展出),都是他多年來拍攝任務時的作品,而且大多是為《時代》雜誌拍攝的彩色相片,Robin把相片後期處理成黑白,再用古老的鉑金塗相法印製而成。他早於1970年代已開始製作鉑金相片,他說相比起一般沖曬相片的光滑,鉑金相片的表面非常有質感,而且出來的效果很contemplative(令人沉思)。黑白照片也有這種意味,他說:「每個人、每部相機看到的顏色都是不同的,黑白的呈現令事物更加清晰。」Robin有白內障,左眼看到的事物是偏藍的冷調,而右眼則是暖調的,對他而言,黑白或者才是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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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in Moyer:「純藝術的照片很少是紀實性的,但紀實攝影的作品往往可以是有藝術性的。」

《Robin Moyer: My China (1976-Present)》

時間:即日起至10月1日

地址:香港仔黃竹坑道道48號聯合工業大廈16樓Pekin Fine Art畫廊

·原文見於果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