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駿 凝視抗爭者眼神 


始於2019年夏天的反送中運動,從反對「修訂逃犯條例」演變成一場十八區開花的抗爭運動,面對政府的無情打壓,抗爭者掘磚築起路障,以作抵抗。衝突過後,當局以水泥倉促填封街磚間的坑洞,那種不協調的畫面,在在提醒港人這場運動的經歷及意義。攝影藝術家陳啟駿以拓印手法在鋁板上重現行人路上的突兀痕迹,結合抗爭者的人像攝影作品,呈現他們的精神及故事。

對參與示威遊行的人群而言,口罩或防毒面具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在蒙面情況下,大家早習慣以眼神或肢體動作交流。「在整場運動中,我與其他抗爭者是透過眼神的凝視而連繫起來,縱使只是四目交投,也覺得大家是連成一線的。」陳啟駿拍攝多位年輕抗爭者,集中在他們的臉孔及眼神,去記錄他們的感受,畢竟在這場抗爭運動中,不論是前線手足、後勤還是文宣組,走在最前的是一群年輕人,他們發揮着重要作用。

陳啟駿以黑色背景拍攝多位抗爭者的肖像。

樣貌裝束不一 堅毅目光相似

他用冷面攝影(Deadpan)的手法,以相同的角度、燈光及背景拍攝每位抗爭者,有人戴上頭盔、防毒面具,有人以頭巾蒙面,「儘管大家的樣貌、裝束不一樣,但他們堅毅的眼神卻很相似。」他一方面在抗爭者熟悉的環境拍攝,同時刻意用黑色背景將他們與環境分離,讓人聚焦在他們的眼神。「人在不同地方的狀態是很不同的,熟悉的地方令人有種回憶 、自然的感覺,這樣能更好捕捉他們自然流露的狀態,更能表達他們的感受與情感。」

國安法之後,香港自由人權狀況急速惡化,政府巧立名目、肆無忌憚地鏟除所有反抗力量。即使在如此前提下,仍有抗爭者願意站出來,戴上口罩望向攝影師的鏡頭,令相片增添一種信任感。「被拍攝成為了參與抗爭的痕迹,對他們而言,某程度上將自己置身一個頗危險的狀態,但這種付出是基於對香港的愛,以及對這場運動的熱誠,同時為這段歷史填補空缺,是有深遠意義的。 」

照片的鋁板上拓印有抗爭路面地貌,呈現出抗爭現場感覺。

地面展示作品 可觸摸的情感

身為大學及學院兼任講師,陳啟駿說在國安法之前,十多歲的學生仍夠膽去講,之後明顯是噤聲了,國安法的寒蟬效應或多或少造成人們自我審查的隱形壓力,越是這樣的情況,他越覺得需要在香港展出這些作品。「當一個人不夠膽講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情,這是很可悲的。這些作品的出現有很重要的訊息,讓當權者明白,我們有發聲的自由;也讓大家知道,我們仍可以發聲。」

他不是直接展出這些人像作品,而是將照片生成在拓印有抗爭路面地貌的鋁板上,將抗爭者與抗爭現場聯繫起來。每次重返抗爭現場,他均會想起抗爭者,「政府以石屎覆蓋行人路,這種狀態是很大陸化的,一件事情發生了,用另一件事掩蓋。 越是遮掩,越暴露事件的意義及價值,即使能抹去這場運動的痕迹,但我們的記憶是無法抹走的。」

鋁板上的照片因凸起之處無法吸收銀鹽,變成大小不一的白點,從而無法呈現影像的細節,為原本清晰的影像增添一種模糊感覺。攝影師故意在展覽空間的地面展示作品,觀眾蹲下來用手觸摸鋁板紋理的狀態,正好模仿他拓印時的情景。陳啟駿透過攝影將抗爭過後的痕迹轉化為可觸摸的情感,既體現出年輕抗爭者的精神,同時在逐漸噤若寒蟬的香港,發出自由而共鳴的聲音。

攝影師在地面展示作品,觀眾可蹲下來用手觸摸鋁板紋理。

凝視

日期:即日至1月31日 / 時間:11am-1pm、2pm-6pm(二至日)

地址: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2-02光影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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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錦順 為1841年的香港人拍攝夜景

攝影術在1839年誕生,香港在1841年成為英國殖民地,兩者幾乎是同時出現,這種時間上的巧合,令攝影與香港歷史無形中產生淵源。某程度上,攝影圖片建構出我們對香港的印象。攝影藝術家練錦順想像1841年的香港人遇見2020年的香港面貌,模擬當時的拍攝手法,建構出模糊或過度曝光的香江夜色。

1841年,英軍在荷李活道公園舊址佔領香港。

絕對曝光值 拍現代歷史照

古代僅以圖畫或文字記述歷史,香港自成為殖民地以來一直有歷史影像作見證,在這方面是很現代的。「攝影對香港的影響很大,有攝影後的世界變得更具體,也更少想像,例如十九世紀留辮男子的照片,彷彿成為一種個人記憶。」

只是,由於攝影誕生初期的技術限制,只能在白天進行拍攝,令早期香港夜景的視覺印象從缺。對當時人煙稀少的小漁村居民而言,今日香港的繁華夜景,亦遠遠超乎他們想像。「我嘗試補全這種缺失,以攝影作品呈現心中疑問,若然向1841年的香港人呈現當下的境況,不知他們有何感想?」

1984年,東區走廊通車那年,正值簽署《中英聯合聲明》。

由於當時沒有電力照明工具,若要拍攝夜景,只能依靠月亮為光源。練錦順從歷史文獻中得知,月亮在月圓的曝光值是EV-3,它是一個絕對曝光值,可以有不同的光圈快門組合。他有意識地模仿當時的拍攝條件,利用月光捕捉今時今日的香港,創作出《EV-3》系列作品。2016年開始,他帶着大片幅、中片幅相機及彩色負片踏足不同地方拍攝夜景或人像,所挑選的拍攝地點,與香港歷史的發展息息相關,例如荷李活道公園原本是英軍1841年登陸的地方,1863年落成的薄扶林水塘是香港首個水塘,東區走廊通車那年正值簽署《中英聯合聲明》,從中也對香港的歷史有更多了解。

1841年的香港經歷主權移交,近年的香港同樣經歷重要的社會事件,練錦順不僅拍攝充滿歷史隱喻的地方,他也親臨去年的示威現場拍照。「這兩年對香港歷史發展很重要,很多時刻都需要記錄,以及是有寓意的。」作品中有6.16及7.1的遊行示威現場的照片,也有示威者的人像照片,若以前人的思維來看,這種畫面比起燈光燦爛的都市,或許更不可思議。

2019年6月16日,夏殼道遊行示威現場。

奇幻逆緣 回望1841年

經歷過翻天覆地的2019年,來到疫情蔓延的2020年,百般滋味在心頭,也促使練錦順回望過去,以展覽《2020-1841》作為現階段的總結。 「若然以『1841-2020』為名,彷彿為這個城市的生命蓋棺定論。倒轉年份則有回首的意味。」展覽名稱的逆向年份,令人想起電影《奇幻逆緣》,講述男主角出生時身體年齡為80歲,然而卻隨着時間流逝而日漸年輕,現實中的香港,從2020回首1841,一百七十多年來,又何妨不是經歷一場奇幻旅程?

由於相片固定以EV-3拍攝,長時間曝光令影像變得過度曝光,畫面也顯得模糊,令人感覺陌生。練錦順撇除以美為主的觀念,在人人都可攝影的年代,以個人的想像建構出一套獨特的攝影方法,捕捉別樹一幟的夜景,同時以攝影回應香港的歷史,透過時空的概念,思考古今香港人的處境。

1863年落成的薄扶林水塘是香港首個水塘。

2020-1841》2020年12月於 光影作坊 展出。

When people in 1841 meet Hong Kong in 2020

Photography was introduced to the world in 1839, and Hong Kong became a Crown Colony of the British Empire in 1841. The coincidence in time gave photography an invisible connection to Hong Kong’s history. To a certain extent, photographic images construct our impression of Hong Kong. Back then, photography is only available during the day due to its limitations, and the visual impression of the early night scenes in Hong Kong was absent. 

For the residents of the sparsely populated small fishing village at that time, the bustling night scene of Hong Kong today is far beyond their imagination. Artist photographer Thomas Lin imagined that people in 1841 meet Hong Kong in 2020, simulating the photographic techniques of that time and constructing a blurry or overexposed night scene of Hong Kong.

Thomas imitated the limitations of photography at that time. There was no electric lighting, and the only light source for night scenes is moonlight. From historical documents, Thomas learned that the moon’s exposure value at the full moon is EV-3, which is an absolute value and consists of the different aperture and shutter combinations. 

The selected shooting location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Hong Kong history. For example, the place where the British army landed in 1841 is now Hollywood Road Park. The year the Island Eastern Corridor was built coincided with the signing of the “Sino-British Joint Declaration.” From this project, we also learned more about the history of Hong Kong.

高仲明 記錄警暴下的港人傷痕

自去年六月反送中運動以來,警察濫用暴力的惡行屢見不鮮,然而不但沒有被追究或處分,有人甚至獲得嘉許,這對受害者而言,無疑是在傷口上撒鹽。或許,某些傷痕會隨着時間變淡,但香港人受過的傷害,不應如此被淡忘。

自由攝影記者翁志偉在元旦日拍攝時,被警察用胡椒彈射中腳部。

攝影記者高仲明拍攝二十四位遭受警暴的香港人的傷痕,集結成《港傷》(Wounds of Hong Kong )一書,現正於kickstarter平台進行眾籌(直至六月十二日)。這些受害人不只是示威者,還有攝影記者及途經的市民,有人被胡椒彈掃射、有人被打至皮開肉綻、有人患上創傷後遺症,其實這僅是冰山一角,看不見的真相,還有很多。

某程度上,高仲明也是警暴的受害者,試過被胡椒彈射中腳部、試過被警察大力推開,後退時踩空以致扭傷腰部,但令他傷得最重的,是催淚彈。去年七月及八月,他在元朗及觀塘拍攝時,由於來不及戴防毒面具,兩次近距離吸入催淚氣體,體內毒氣積少成多,他不只全身紅腫、嚴重腹瀉,連大小二便都是橙色,「最嚴重時腫得像豬頭,連眼球也歪了。」前後兩次入院求醫,醫生建議不應再拍攝,以免病情加劇,然而高仲明不願就此停止記錄這場重要的運動。

一位年輕人無辜被警察打頭時用右手護頭,導致部分指骨斷裂。

也是警暴受害者 靠攝影控訴

抗爭運動以來,警察無差別打人、虐打示威者、推撞記者的行為罄竹難書,高仲明曾多次目睹此等惡行,也見過警察開完槍後異常興奮,如今回想仍覺氣憤。作為警暴的受害者之一,他聽從朋友建議,用攝影的方式紀錄遭受警暴的人,以影像無聲控訴,同時以文字道出受害者的經歷。他引用捷克作家昆德拉在《笑忘書》的名言,「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傷痕或會褪色,但傷口的由來,我們必須記住,這是我們與記憶的鬥爭。

在二十四位受害者中,有在6.12衝突中右眼中槍的楊老師、有在將軍澳無辜被警棍打至頭破血流的陳先生、有遭受警察性暴力的中大學生吳傲雪。最令他深有感觸的,是一位手部戴着護環的年輕人。「他十多歲時發生交通意外,左手嚴重受傷,當日他在太子站祭壇附近被警察打頭時,本能地用健全的右手護頭,導致部份指骨斷裂,變相兩隻手都受傷了,只剩下部份活動能力。」

還有九月七日在大埔墟站被多名防暴警察持警棍圍毆至頭破血流的朱同學,本是應屆DSE考生的他,確診患上創傷後遺症,無法集中精神,惟有放棄應考今屆文憑試,「拍攝時,他神情恍惚,當時他只是圍觀,為何會被打至如此?」相比起表面傷痕的赤裸,這種無形的心理創傷,更是一場漫長的後遺症。

遭受警暴的朱同學患上創傷後遺症,拍攝時仍精神恍惚。

傷口各有不同 眾人「絕不放棄」

拍攝期間也不得不面對土地問題,由於無法負擔影樓費用,他相約受害者在工作或居住附近的公園、後巷等公眾地方拍攝,以黑色背景去處理繁雜的背景,用燈光聚焦傷痕,有結痂的傷口、有包裹着耳朵的紗布、也有蒙着右眼的黑罩,當觀看這系列照片,效果震撼而又令人心傷,彷彿在回看香港人過去一年所經歷的傷害。

他們雖有不同背景、受過不同程度的傷害,難得是眾人不約而同說「絕不放棄」。「曾想以『港殤』命名此書,感覺會更悲觀,然而他們雖然受傷了,卻仍會堅持下去。」 《港傷》背後承載的,不只是傷痕,也是一種負隅頑抗的精神及價值觀,繼續引領香港人走下去。

港傷

日期:6月13日至7月4日

時間:12pm-8pm(星期二至六)

地址:深水埗大南街198號Openground

原文見於果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