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系列之六】陳果的「本土情懷」

3ba58569-8eea-4624-9f16-8aec97f16971.jpg
原文見於2013年4月《號外》雜誌。

說起陳果,自然而然就會想起「九七三部曲」和「妓女三部曲」,都是很有香港特色的電影。2018年,「妓女三部曲」之一的《三夫》上映時,已想著分享這篇舊文,根據他最初的想法,拍攝完 《香港有個荷里活》之後,他已構思第三部曲,講的是共產國家的妓女,叫《紅色娘子軍》,光聽這個想法就覺得夠瘋狂,可惜最後沒有成事。取而代之的第三部曲《三夫》,尺度及意識上同樣很大膽,而且充滿香港本土情懷,這也是他自《香港製造》之後,一直在探索的大主題。

自身也是故事

說起本土情懷,在陳果早期的電影裡,也孕育出不少有血有肉的香港人物故事,如《香港製造》裡好勝斗勇的古惑仔中秋(李燦森飾)、《去年煙花特別多》裡苦無出路的退役軍人、《細路祥》裡以細路祥的觀點帶出的香港回歸及地下層社區的故事,還有《榴槤飄飄》和《香港有個荷里活》裡的妓女小燕和東東。他說回歸前主流電影並沒有談「九七」這話題,而當初以《香港製造》為名,就是想直接地說出影片中本土的標籤和意識。他的影片如此充滿香港氣息,這與他的個人經歷其實是不無關係的。

1970年代初,當時年僅十歲的陳果隨父母從海南島移居香港,做過童工,中學畢業後曾到香港電影文化中心學習電影課程,1981年他從場務入行,做過燈光、副導、製片,至1991年首次執導電影《大鬧廣昌隆》。但那次經歷並不愉快,沒有足夠的表達空間,這讓對電影充滿熱情的他,決心要創作自己作品。在寫《香港製造》劇本時,他把故事的背景放在回歸前的香港,透過古惑仔和年輕人去探討當時的社會性話題。

97回歸前後那幾年,雖不像現在這樣要控制你的思想,但文化上、生活上的衝擊在那時已經發生,也有一些騷動,包括97前的移民潮,那時大家的心態都是有所恐懼的。」沒有《古惑仔》電影的那種英雄主義,《香港製造》裡的古惑仔中秋更多是無所事事,看不到自己的未來,這也可視為當時一些香港人的內心寫照。陳果出身在社會基層家庭,也曾走過那象徵扇窗的羅湖橋,這在後來《細路祥》、《榴蓮飄飄》裡的小人物故事,也是有跡可尋的。

p1453396739
《香港有個荷里活》

獨立創作之路

儘管《香港製造》開創香港獨立電影的奇蹟,但陳果並沒嘗試標榜獨立電影人的身份,回想他由80年代入行至1997年的十多年裡,陳果一直在主流電影工業裡打滾,先後拍過《龍的心》(1985年,與洪金寶等人合導)、《大鬧廣昌隆》(1991年)和《五個寂寞的心》(1992年),但對主流工業操作手法的不滿,令他在寫出《香港製造》劇本後,消弭與主流電影合作的念頭。「當時舒琪導演看過劇本後說不錯,建議我找某公司拿200萬拍攝。我說千萬不要,因為這樣永遠很難順利地執行,也要折衷很多東西。」就是這樣的決心,陳果拿著即將過期的菲林,以及總共五人的拍攝團隊,以50萬低製作成本完成影片。

《香港製造》為陳果帶來多個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獎,不過當時的他並沒預見影片的影響力,也沒有使命感去改變整個環境,他所想的只是把這部電影付諸現實而已。「當時(1997年)《香港製造》沒入選香港國際電影節,不過可以特別播放一場,而且大家看完反應都不錯。」沒有入選香港國際電影節,陳果便想著到國外去參展,來不及參加康城電影節,他便帶著電影去瑞士羅加諾(Locarno)國際影展,然而正是這次經歷改變他對電影的看法。

「我始終是主流工業電影成長的,沒去過這樣的影展,他們會在8,000人的廣場上播放你的電影。他們對電影是如此尊重,在現場你能完全感覺到那種力量,我才發現原來像這樣的電影還是有市場的。而且在外國電影曝光後,都會比較受關注。」不知是否這原因,在羅加諾獲得評審團大獎後,《香港製造》在金像獎、金馬獎、釜山國際電影節均備受肯定。

p1202813673
《榴蓮飄飄》

陳果說獨立電影的創作比較自主,但香港的獨立片資金有限,如果沒在影展拿獎,也是死路一條。「電影始終是teamwork,獨立電影也需要一定資金去操作,有時我也不喜歡那些為indie而indie的電影。我覺得indie片也會有電影市場,我希望我的影片在參展之後,會有人買下來。」

陳果說,自己能在電影圈生存,某程度上要得益於國外的電影基金。「他們覺得你的劇本、電影好,就會支持,如果沒有電影基金支持的話,獨立電影很難生存。」實際上,陳果並不抗拒和主流電影公司的合作,《三更2之餃子》也算是商業片,「當時有影迷罵我轉型拍商業片,但我覺得商業片沒問題,反而這類型影片有國際市場,而且我並沒完全放棄獨立電影製作的思想,電影裡的本地精神也是很強的。」

p1453397692
《香港有個荷里活》

妓女三部曲

說來有趣,當年拍《香港製造》時,陳果並未有「回歸三部曲」的念頭,結果《去年煙花特別多》和《細路祥》相繼出現。後來有了「妓女三部曲」的想法,卻遲遲不能將之實現,只執導《榴槤飄飄》和《香港有個荷里活》,那原本的第三部曲究竟是個怎樣的故事?

「有一年我去俄羅斯當電影節評審,看到那裡的景象和中國很像,於是構思一個講俄羅斯和中國妓女生存衝擊的故事,叫《紅色娘子軍》。拍攝完《榴蓮飄飄》後,我一直想拍一個這樣的故事作為三部曲的終結篇,當時我連俄羅斯那邊的製作公司也談妥了,但當時發生入境被扣查菲林的事情,加上當地也很混亂,讓我收回在俄羅斯取景的想法。」

後來,陳果又想着如果不要俄羅斯那段,純粹只要在中國的故事行不行,然而《紅色娘子軍》是中國級國寶作品,害怕拍完後被拒入境的他又先自我審查,於是這故事便不了了之。「之後我又想了一個規模較小、單純發生在香港的故事,想大膽去拍,沒料到李安《色戒》的尺度這麼大,於是計劃又擱置了。」當時他仍想拍,於是在事隔十七年之後,才完成第三部曲《三夫》,尺度相比起《色戒》,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還加入了盧亭傳說(相傳生活在大嶼山一帶的半人半魚生物),令影片瀰漫着香港本土色彩,同時充滿政治隱喻。

《三夫》

繼續香港製造

2004年拍攝完《三更2:餃子》後,除了遠赴美國拍攝的恐怖片《鬼上影》(DON’T LOOK UP),陳果曾在內地拍攝多部電影短片(如《A+B=C》、《西安故事》及《成都我愛你》等)。儘管如此,他並未放棄對港產片的探索,2010年時他曾拍攝一部短片《黃色拖鞋》,回憶港產片的黃金年代,故事講述一個想在電影中(《旺角卡門、《再見阿郎》等)尋回爸爸的小男孩,在尋找的過程中愛上電影。

在執導《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之前,他曾拍攝過一部鬼片《迷離夜·驚蟄》,講述的是驚蟄時打小人的故事。「自從有合拍片之後,香港傳統的類型電影慢慢消失,鬼片也是香港重要的類型片,以前每逢鬼節就放映鬼片,現在已基本沒有了。如果再不拍,這類型電影可能慢慢會消失。」

再接着,是改編自網絡小說的《那夜淩晨》,「這部小說在網上有一定的讀者,這個題材挺吸引我,加上網絡小說改編的電影成為異軍,自己也很長時間沒拍劇情長片了,說是偶然性也好,說這本小說給自己藉口拍攝也好,我覺得自己是時候要再拍電影了。」

陳果的《香港製造》、《榴蓮飄飄》等片無不講述香港邊緣人物故事的生存狀態,這部充滿本土情懷的電影同樣成功製造話題。「那兩年香港因政治事件又吹起本土意識,《那夜淩晨》講述一個發生在香港的故事,說小巴上的人如何憂慮,裡面有很多東西都是很有本土性的。」

【電影人系列之五】郭子健 堅持電影夢

A7CB6940-D3B6-460B-9407-CFD0B133EA1E
原文見於2014年7月《號外》雜誌。

對內地或台灣人而言,郭子健的名字可能相對較陌生,其實他是2013年內地最高票房電影的《西遊·降魔篇》的執行導演,只不過因為周星馳的名氣太大,光環、名聲幾乎都聚焦在他身上,而且郭子健本人也很低調,除了《西遊·降魔篇》之外,大部份執導的電影並非大紅大紫,若說起令人印象深刻的香港導演,相信很少有人會想起他。

不過,正是因為他一直堅持電影的夢想,反而讓我對他有點刮目相看,畢竟要在這個行業生存絕不簡單,要做出有目共睹的成績更是難上加難。這篇文章是他執導《全力扣殺》時寫的,那時仍感覺他的內心有一團火。郭子健的故事也是香港電影圈及娛樂圈的縮影,別以為你付出了就一定有回報,但沒有努力付出,就別幻想任何機會與回報。

留意郭子健,是在2010年的《打擂台》之後,當年他與鄭思傑一同提名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最後影片獲得翌年的香港金像獎最佳電影。沒有捧得個人獎盃,卻再一次讓人聚焦這位年輕導演。事實上,他早於2008年已憑《青苔》拿下金像獎新晉導演。初執導演筒,能有此成績,理應令人刮目相看。現實的例子是,從場記、編劇、副導演到拿起導演筒,他在電影圈打滾十年,才爭得這一口氣。畢竟要在這萬花筒裡的世界生存,本身已並非易事,多少電影人耐不住現實消磨捨身而去,又或是苦做一輩子寂寂無聞。郭子健的故事是敢於走出那一步,又堅持著那一步。

黑澤明畫得一手好畫,在其著作《蝦蟆的油》裡曾透露生平原是想當畫家。郭子健電影世界的起點,也是畫畫。「因為喜歡畫畫,便經常看電視,看電視時會跟裡面的東西畫。又很沉迷特攝片、動畫、漫畫等,漸漸下來,自然對它們的故事有興趣。」80、90年代港產片盛行,也是他電影世界的啟蒙,後來接觸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及法國新浪潮電影,發現電影可以很不一樣。但啟發歸啟發,熱愛畫畫的他畢業後還是成為一名平面設計師。

「以為平面設計有很多創作的成分,結果卻發現並非如此。」二十歲出頭,當時的郭子健考慮轉行,便去報讀編導訓練班,結果真的打開電影之門。「沒想到真的有人喜歡我的畢業作品。」那個人是泰迪羅賓,他還叫郭子健去他的公司打雜。「正因如此,我才有機會接觸電影界的人。」2000年是轉捩點,那年他在葉偉信導演的《神偷次世代》當場記和編劇,正式走上編劇之路。「黑澤明在《蝦蟆的油》說所有導演都要懂得寫劇本,我原本也不懂得寫劇本,就是從那時開始學習。」

他主動跟導演提出跟隨現場拍攝,在寫出《2002》和《五個嚇鬼的少年》劇本後,2002年的《乾柴烈火》,他除了負責劇本,也開始副導演的生涯。「這也是受黑澤明所影響,他最初也是同時做副導演和編劇。」然而副導演的生涯並不如意,他每天都想著離開,畢竟當時已二十多歲,然而卻看不到留守這個圈子的希望。當初想成為導演的初衷與棱角,也因為入行之後的經歷所慢慢磨平。「畢竟這圈子裡比我厲害的人有成千上萬,自己憑什麼可以做到呢?」2004年,拍完《大城小事》後,他下定決心推掉所有工作,不再做關於編劇和副導演的事,「至少要為自己寫一個劇本,再看看有沒有可能拍成電影。」

寫好了劇本,曾志偉、陳可辛看完都說好,但要籌集資金卻是另一回事。「當時我是個新人,劇本的也不是很有商業價值。」沒人投資,他便自己做好準備功夫,自己畫story board,四處去找場景。「當時只剩下幾萬元,生活比較拮据,甚至不敢回家見母親。身邊的人也勸我出來工作,但我不想不了了之。」

兩年下來,一般人或許早已從白日夢中醒過來,但郭子健沒有放棄,他立志要做到這件事。「你不去想、不去做的話,所有事情都不會改變。別人要找副導演、編劇,仍會找你,但肯定不會有人找你做導演。當你發放正能量出去告訴別人你一定要當導演時,身邊的人真的會感覺到。」度過兩年灰暗時期,2006年終於等到機會,一嘗導演滋味,執導首部電影《野·良犬》——這位開口閉口黑澤明的新晉導演,連影片名字也是向這位日本名導致敬。

然而這種滋味,卻是苦愁多於歡樂。「一部電影要在匆匆十五天裡完成,因為資金與時間不足,寫的劇本到頭來都拍不了,最後拍完了簡直想哭,電影和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樣。」雖然他自覺拍攝得很失敗,但做完剪輯、音樂和後期,到最後在銀幕上觀看時,卻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最後還成為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電影。

《野良犬》之後,他自編自導《青苔》、《打擂台》、《救火英雄》及《全力扣殺》以及即將在今年上映的《古董局中局》。「如果當初沒有踏出那一步,又沒有堅持要做這件事,我想不會有這個時刻。」

【電影人系列之四】劉偉強 「做導演不能獨沽一味」

每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除卻放映世界各地的精彩影片,還設有另一重要環節——「焦點影人」,過往的主角有許冠文、洪金寶、林青霞、張艾嘉,2013年訪問劉偉強時,也因他是當年電影節的「焦點影人」。

在成為獨當一面的導演之前,劉偉強已為多部經典港產片擔任電影攝影師,例如周潤發主演的《龍虎風雲》、王家衛首部電影《旺角卡門》等,當時王家衛只是初出茅廬的導演,劉偉強的名字甚至比他更多人認識。後來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及《東邪西毒》等電影,劉偉強也是攝影師之一,不過光環都聚焦在杜可風身上,加上他後來成為導演,這些經歷也慢慢越來越少人提起了。

劉偉強在1990年導演首部作品《朋黨》,後來幾年執導過三級片、臥底片,當然最令人記得的,是一系列《古惑仔》電影,眼見票房、口碑不錯,他三年內連續拍攝六部,可謂一眾70、80後的集體回憶。也由於電影成功塑造出「古惑仔」形象,也令很多內地人對銅鑼灣及古惑仔有過度浪漫的想像。

千禧年代的劉偉強走得更遠,在香港電影的低迷時期,以三套《無間道》掀起一股臥底間諜片,2006年更被荷李活及Martin Scorsese翻拍成《無間道風雲》(The Departed)。及後他曾走向國際,執導韓國電影《Daisy》、荷李活電影《The Flock》,之後主要轉戰內地,執導《不再讓你孤單》、《血滴子》、《建軍大業》、《中國機長》等。

在《血滴子》客串雍正皇帝

1.「焦點影人」環節給你回顧過往拍攝電影的契機,不如回憶一下你的電影之路吧!

我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大概小學二年級已開始看,那時戲院的感覺很有趣,儘管當時並不知道什麼是導演,但心想有機會拍電影在戲院播放也不錯。年輕時開始對攝影有興趣,於是學影相、晒相,畢業後做過一兩份跟攝影有關的工作,有次看到邵氏登廣告請電影製作助理人員(即PA),我去應徵,幸好被錄取了,那是1981年。後來我跟製片說我喜歡攝影,然後便自薦調去攝影組,大約1984年左右,我開始做攝影師。

2. 平面攝影和電影攝影應該很不一樣吧,當時是怎麼適應的?

電影攝影確實是另一回事,因為有24格,但對我來說很不是難事。當你真正喜歡一樣東西,就會用心去研究,到底拍8格或16格、要用什麼光圈,燈光要怎麼打。你喜歡便會不停去學,就如我小時候,在廁所鋪黑紙學晒相。你覺得有趣,便會很興奮去做這件事情,這就是我當時的態度,所以很快就適應了。

3. 當時邵氏有很多大導演呢,有沒有哪位對你有影響呢?

我會比較留意其他導演的攝影,當時像李翰祥、楚原、劉家良、張徹等導演都很出名,所以我不時會去其他片場看他們拍攝,從中偷師。當時邵氏有個好習慣是,不同片場會在同段時間內拍很多組戲,當拍完戲後沖晒菲林時,攝影組可以看其他片場的戲,讓我有機會去看很多其他人拍攝的東西,古裝片、時裝片、鬼片等等都有,所以那時候吸收很多知識。

那時我很喜歡李翰祥導演,因為他很全能,無論服裝、佈景、攝影等什麼都懂,我也喜歡看他的電影。有一次我看他拍的《武松》,覺得拍得非常好,他影響我立志做導演一定要全能,一定要懂得十八般武藝才可做一個好的導演。

4.這也是你不斷嘗試不同類型影片的原因嗎?

我覺得導演是不能獨沽一味的,不然很易被淘汰,像李翰祥他拍風月片、笑片、宮廷大製作都可以。作為一個導演,我覺得在方向上應該沒有限制,我也不想不停重複拍某一類型的影片,當然《古惑仔》也可以拍到第十集,但我不想再重複,寧願做另一個嘗試拍《風雲》,它和《古惑仔》是完全不同的風格,是一部古裝加超現實和視覺效果的影片。你要不停找些新的東西,自己才有興趣去做,例如拍完三集《無間道》,便找些新的刺激如《頭文字D》,之後的《傷城》是比較推理性和文藝味的,之後又可能想拍些輕鬆點的愛情小品如《遊龍戲鳳》。當然有時候也看時機,像《Daisy》《The Flock》等外國電影,是人們賞識你才邀請你拍的,去見識一下荷李活製作,也是很好玩的。

5.那你覺得自己最有突破性的一部電影是?

對我來說,幾乎每一部電影都很有突破性,《古惑仔》、《風雲》固然,充滿歌舞元素的《愛君如夢》也是有突破的,《血滴子》也是如此。我覺得每部戲都是挑戰自己的過程,所以現在我每次拍戲也會有壓力,究竟影片怎麼出來才會好看,攝影、美術、後期等各方面可以有什麼效果,幸好我還有這樣的心態,仍然很高興去鑽研這些東西。

6.你更喜歡攝影師、導演還是監製工作?在《血滴子》裡你客串演雍正帝,你享受演戲嗎?

最喜歡當然是導演!幕前演出都是娛樂性質的,但我覺得做演員有時也很有趣,尤其是參演別人的電影時,沒有平時當導演的那種緊張和壓力,我反而覺得很輕鬆、很好玩。

7.很多你的電影都是根據漫畫改編,你本身喜歡看漫畫嗎?

小時候窮,沒有電視、電腦,看漫畫是那時唯一的娛樂,《老夫子》、《財叔》、《十三點》什麼都看,一毫子就可以在街邊看一下午。可能是因為這樣的影響,對漫畫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但改編漫畫是時機問題,也是商業計算,90年代《古惑仔》很流行,心想既然有這麼多的觀眾群,如果改變為電影,那票房應該有一定保證,後來的續集也是用這種計算方法。拍完《古惑仔》後,又再找一些另類的、出色的漫畫,例如《風雲》。

8.以十年為一個階段,每個階段的挑戰或得著是什麼?

80年代是挑戰自己如何去攝影,如何去突破;到90年代是另一個里程碑,作為導演自己如何去掌控整部戲;現在會更宏觀些,去令觀眾層更廣泛。80年代、90年代都是香港電影為主,但千禧年後當大陸市場開放,面對內地電影市場的快速發展,拍戲再不是將一個劇本拍好那麼簡單,事前要研究規模、預算、票房等,如何讓合拍片令觀眾廣泛接受之餘而又帶有個人特色,這也是要考慮的事。

【電影人系列之三】林超賢 我一直在尋找空間轉變

8FEF0259-0F5E-42BB-AE74-663F7DD7770A
原文見於2014年4月《號外》雜誌。

觀眾總是很喜歡定性導演的風格,越出名的人越容易被定性,在香港導演中,杜琪峯和林超賢算是典型例子,一說起警匪片,就會想起他們的名字,2014年《魔警》上映前,曾訪問過林超賢,連他自己也坦然承認,「我大部份電影都是動作片或警匪片,初出道時也是拍警匪片,可能因為如此,在市場上定型了。香港電影是沒以前那麼好,但在外地仍有市場。林超賢和警匪這個組合,對發行來說會更容易。」

今天的觀眾提起林超賢,印象最深刻大概是他執導的《紅海行動》,電影取得36億票房,成為中國大陸2018年度電影票房冠軍。不過在包括筆者在內許多八十後的眼中,反而覺得《野獸刑警》、《江湖告急》最經典,在2015年《破風》之後的林超賢,早已不是香港人熟悉的港產片導演,相信他也不在乎。作為商業片導演,固然要向投資人交代,但仍可在題材或創作空間上尋求突破與轉變,林超賢執導的片種算是多元,災難片、勵志片、愛情片、喜劇片、動畫電影,還有最廣為人知的動作片及警匪片。個人認為,他早期的作品雖以警匪片為框架,但仍看得出他的轉變,近年的他彷彿找到成功的方程式,卻反而有故步自封的感覺。

金像獎後的低迷

林超賢在1980年代進入電影圈,早期為陳嘉上擔任副導演,拍攝過《霹靂火》和《天地雄心》等警匪片。1997年算是他電影生涯的第一個轉捩點,這年他首執導演筒,拍攝警匪動作片《G4特工》,翌年與陳嘉上聯手拍攝《野獸刑警》,一同獲得金像獎最佳導演獎,算是對他執導生涯的一個肯定,然而他卻說這個獎對自己沒特別意義。「那部電影是和陳嘉上一起合拍,很多功勞都是他的,我是摱車邊(順風車)才拿到獎。當時我剛走進這個崗位,也算很新,還在捉摸,所以和那個獎的感情很單薄。」

他說有意義的反而不是頭銜,而是整部電影的風格,令自己有所啟示。「以前陳嘉上的電影不是這樣,這部電影比較貼近我的風格,甚至後來的警匪片也能找到《野獸刑警》痕跡。」導演說當時整體環境還未算很低迷,反而壓力是來自翻版的影響,不過《野獸刑警》之後,整個市場就一落千丈。「那部電影在那個階段令我得到一些想法,似乎剛找到方向,但接著就面對整個市場的低潮,自己感覺也不再有情緒去繼續探索,這很可惜。」

儘管低迷,但也不至於一潭死水。2000年他執導《江湖告急》,這部黑色幽默之作勉強稱得上絕處逢生,後來更被譽為早期林超賢的經典之作。「說反應很好,是後來人們定義它為cult片之後的事。當時反應尚算可以,但也稱不上很cult。很多人跟我說很喜歡看,我覺得那是因為時間關係,之後張家輝主演的《走投有路》,大家也說好看好笑,那也是因為經過時間的洗禮。」

他說當時純粹是覺得好玩,沒有票房的壓力,老闆也沒要求,只求大家一齊開工。「《江湖告急》始終不是合拍片,有空間去做很多東西。而且當時整體的氣氛比較低迷,很多人想眾志成城合作做一件事。」之後林超賢拍攝《戀愛行星》、《戀情告急》、《至尊無賴》等愛情片及喜劇片,反應褒貶不一,07、08年還執導兩部動畫片,對他而言是新嘗試。

「當時已拍攝過一堆戲,但覺得都不太理想,那時想停一停,突然有人找我做動畫,覺得可以一試。」他說拍動畫電影自由很多,不需考慮很多東西,很多東西想到就能做到,畫出來就可以。「在香港拍戲,你想到沒用,能否做到、如何做到才重要。」

在類型片中尋找轉變

真正的轉變是2008年,林超賢回歸他所熟悉的警察片題材,從《證人》到《魔警》,六年間執導六部警匪片。「拍《證人》時,大家都在拍合拍片,而且大部份是古裝。當時沒什麼警匪片,因為警匪片要通過內地審查比較艱難,大家會退而求其次拍攝較易通過的題材。當時我反而覺得有空間拍警匪片,雖然會面對不知能否開拍的情況,但起碼有空間。」之後四年他連續掌鏡《神鎗手》、《火龍》、《線人》及《逆戰》,彷彿宣告警匪片再次回歸,人們自然也將標籤為警匪片導演。

他說警匪來自正邪與黑白,塑造戲劇衝突時,已有既定身份。「困難的是,警匪片始終拍了很多年,要在歷史悠久的類型片裡尋求新意,絕對不是易事。可能有一天我想不到了,就不拍警匪片了,但起碼現在每次都能找到電影的中心。」

2012年的《逆戰》之後,林超賢忽然來個大轉變,執導勵志片《激戰》,結果名利雙收,成為2013年香港最高票房的港產片。「《逆戰》之後,我覺得將有很多警匪片,因為近年這類型電影打開市場,審查沒那麼難,大家回去拍警匪片也很正常。當時我覺得又有空間去做新嘗試,就拍攝《激戰》,主角不再拿槍了,而是靠拳頭。」

《激戰》雖在澳門取景,但觀眾不難找到港產片那熟悉的味道。「香港的感覺是無法脫離的,因為你在這裡成長,無論在哪裡拍,你的思想、看東西的目光,都是很港味的。澳門是以前經常去的地方,和香港人的關係也很密切,所以看上去也很有香港的感覺。」

《激戰》之後,當人們渴望再看到多一部這樣充滿香港情懷的電影,林超賢又再回歸警匪題材,執導《魔警》。「始終香港電影幾有香港味都好,內地依然重要,有些類型片在內地是看不到的,警匪片是其一。」《魔警》這片名令人聯想到徐步高事件,不過劇情其實沒多大聯繫。「最初醞釀故事時,對這案件有很大興趣,當進一步發掘時,找到現在這個主題,以吳彥祖的心魔貫穿整個故事。畢竟這件事傳媒有很多報道,如果只是尋找案件未知的東西,就不值得拍成電影。」

警匪片的內心戲

從《證人》開始,他電影裡的角色明顯多了心理戲份的呈現,之後的《線人》也是如此,開闢出警匪片的新戲路,而這兩部電影也分別為張家輝和謝霆鋒帶來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導演說以前的戲太注重在所謂動作片的架構,每場戲都會用動作片的思維去構思,拍攝《證人》時更多是從文戲的角度出發。「雖然電影有很多打鬥場面及槍戰,但背後完全不是動作片的思維。一開始我就不想當《證人》是一部動作片,所以轉變風格,以純粹文戲的想法去講一個故事,這已經有別於之前所有的電影。」

他說自己一直想在這方面做得更好,畢竟以前確實做得不太好。「戲劇就是角色的心路歷程。以前電影的角色心路歷程可能很單薄,單薄得不能令你投入。但這是電影很基本的東西,所以後來思考多了這方面的東西。」《證人》裡謝霆鋒的焦慮與害怕,《火龍》的黎明抓不到罪犯的心結,《魔警》的更將精神崩潰演得活靈活現。導演說自己一直在找空間轉變,不想被警匪片的框架約束自己。「《魔警》自然要兼顧警匪的元素,但故事是圍繞著主角的心魔去展開,這和以前的警匪片是很不同的。相比起以前警匪片,《魔警》的動作成份也是很低的。」

2014年前寫這篇文章時,林超賢尚未放眼內地市場,執導的電影也大多扎根於香港,他說港產片相比市場更大的大陸,仍有自己的優勢。「大部份港產片都是商業片,香港片的商業元素是很準確的,台灣和內地考慮商業片時,沒有香港那麼狠,商業計算也沒有香港拿捏的準確。」但面對著競爭,他說最重要的,是做好電影的本質。

反觀他近幾年拍攝的電影,包括《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以及最近的《緊急救援》等,完全是北望神州,雖然政治很正確、票房也很成功,但卻看不到他的轉變精神,連一點港產片味道也沒有了。是好是壞當然見仁見智,不過筆者現在對他的電影,已完全沒有任何期待。

【電影人系列之二】賈樟柯的電影音符與故鄉

114.jpg
文章寫於2105年11月,當時賈樟柯應香港亞洲電影節邀請來港出席開幕禮。

對賈樟柯這位憑《三峽好人》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中國導演來說,香港似乎沒有在他的記憶裏存在,他不了解這裏的街道、不熟悉這裏的語言與食物。然而三十多年前流行音樂進入中國後,粵語流行曲卻成為他成長記憶裏無法抹去的情感,他喜歡聽Beyond的《情人》、許冠傑的《浪子心聲》、葉蒨文的《珍重》等,這些歌曲也先後成為他電影裏的插曲。

電影與音樂相輔相成,在電影裏能察覺他對流行曲有明顯的偏好,從《小武》裏毛寧的歌曲《心雨》、《站台》裏林子祥的《成吉思汗》、《任逍遙》裏任賢齊的《任逍遙》到《山河故人》裏葉蒨文的《珍重》,他說自己對流行音樂有種特殊感情。

「我生於70年代,童年時沒有流行音樂,當80年代流行音樂進入中國時,突然發現它可以替你唱出很多感受,所以對流行音樂充滿熱愛。正因為流行音樂伴隨着成長,很多音樂都成為自己情感的一部份,或者說成為某個時代記憶的一個座標。」

2
流行曲伴隨導演成長,他時常在作品中加入流行曲,由趙濤飾演的電影女主角與兒子正在聽葉蒨文的《珍重》。

是時代記憶 喜歡Beyond葉蒨文

他說自己最喜歡Beyond與葉蒨文、許冠傑等流行歌手,在紀錄片《無用》裏他用上Beyond的《情人》,背景是製衣工廠的工人。葉蒨文的《珍重》,則是電影中兩位女主角之間的關聯,一位從沒離開過故土;另一位一直在漂浮,她們同樣愛上這首歌。「《珍重》這首歌我一直在聽,最近幾年越喜歡,汽車裏也保留這曲目,我覺得現在不論華語還是粵語,很多音樂都沒有那種深情厚意,葉蒨文的歌裏有,電影中的人物有,所以借用這首歌曲來表達。」

賈樟柯電影裏出現的音樂,早在他寫劇本時已敲定,《山河故人》裏他也用上英國電子音樂組合Pet Shop Boys的《Go West》。「這首歌是我青春無法抹去的記憶,90年代大陸開始流行disco後,我們幾乎每天都在舞廳裏混,當時最喜歡的歌曲就是《Go West》,因為它表達自由,有往前走的瀟灑感覺。」電影分為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發生在1999年,開場戲就是一群年輕人在《Go West》的音樂下跳舞,這也是他年輕時的寫照。

4
賈樟柯電影中的故事多發生在故鄉,這次是他首次到國外取景,《山河故人》第三個故事發生在澳洲。

故鄉山西汾陽 真實又虛擬存在

賈樟柯時常在電影裏融入自己的經歷,印刻在他記憶裏的,除了流行曲,還有故鄉,從《小武》、《站台》、《天注定》到《山河故人》,故鄉山西汾陽始終存在。「它把我生活的區域呈現在特定的地域裏,它有別於農村,也有別於廣州、上海這些大城市,這樣的美學角度讓我獲得觀察中國的視點。」

然而,這個故鄉並非完全真實的存在,「電影中的汾陽由各種我喜歡的元素構成,始終會出現城牆與黃河,實際上我真實的家鄉已沒有城牆,距離黃河也有150公里。」近年中國經濟起飛,許多地方正快速改變,汾陽也經歷變遷,《站台》裏的城牆,只留存在影片中。

故鄉與流行曲一樣,某程度上是導演將現實建構在虛構的世界裏,有時他也刻意將寫實與虛構的界線模糊,2008年的《二十四城記》是新嘗試,他在影片中訪問五位真實人物,以及四個由演員扮演的人物故事。劇情片裏有很強的紀錄片美學,觀眾在真實與虛構間遊走,有時甚至根本無法分辨兩者。

3
從《小武》、《站台》、《天注定》到《山河故人》,女演員趙濤與賈樟柯一直合作無間,二人在2011年結婚。在電影中,賈樟柯的故鄉山西汾陽也經常出現。


以電影手法拍攝紀錄片

早於2006年,他應畫家劉小東邀請前往三峽拍攝紀錄片《東》,從側面拍攝三峽移民的故事,其間他醞釀出《三峽好人》,以另一種「真實」來敍述故事。「電影是我了解社會一種方法,當時長江三峽兩岸居民面臨遷移問題,但很多現實並沒有發生在電影鏡頭前,僅靠紀錄片表達不出複雜的情緒,我想用紀錄片與劇情片同時拍出社會的複雜性。」

賈樟柯拍紀錄片跟電影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影片的剪接與節奏都是緩慢的,他其實在以電影的手法在拍攝紀錄片。2007年的《無用》原本是拍攝中國時裝設計師馬可,惟在紀錄片下半部份,他突然回到家鄉汾陽,拍攝一位曾是裁縫的煤礦工人,與服裝品牌無用相對應的,正是裁縫在現實中的無用。2010年的《海上傳奇》訪問多位上海人,女演員趙濤在影片中平靜地穿梭,感覺正如導演的替身,在真實中他融入虛構,觀眾或會誤認這是另一部《二十四城記》。

不論劇情片還是紀錄片,賈樟柯的鏡頭中總是帶有人文關懷,《三峽好人》關注三峽居民的遷移,《山河故人》則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人的漂泊動盪在中國社會始終存在,《世界》裏人們從小城市到北京生活工作,這是一個流動的大趨勢,這些年連沒有移民傳統地區的家庭也突然舉家外遷,這樣的漂泊跟移動讓我們覺得劇烈,因為我們自小就有根深柢固的故鄉概念,這種故鄉的概念也讓這種漂泊顯得更劇烈。」

在《山河故人》開端,他又回到故鄉,不過他想探討並非移民問題,而是當代社會人們在情感上的荒蕪,以及對情感的渴望。「人們常忙碌在應對生存的問題上,這讓我們喪失很多情感生活,連注意力也沒放在情感上。」

5.jpg

新作《山河故人》 訴說人的情感

除社會因素外,他覺得新的科技也有這種趨勢,「互聯網與手機固然很方便,但是過去那種人與人密切的情感關連可能會被減弱。」在社會的洪流中,導演也無法獨善其身,「我28歲拍電影到現在,注意力全在事業上,當中肯定會忽略很多情感層面的東西,但是隨着時間推移,我覺得自己會後悔,正是這些感受促使《山河故人》的形成。」

他想透過電影訴說人的情感問題,香港觀眾或許難對山西及澳洲產生共鳴,但導演覺得人類的情感有很大的共同性,自然有共鳴感。電影裏其中一個故事發生在未來的2025年,導演一開始寫劇本時沒想到會寫這個故事,而是依舊從過去講起,「電影中人物的情感是隨時間推移在改變,很吸引我去想像他們將來會怎樣,女主角生命中的幾次選擇都給她帶來傷害,未來她帶着這樣的傷害,還能不能開始新的感情與生活,這是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像自己2025年的電影生涯應該更孤獨,「這是你在電影藝術走得更遠所必然面臨的問題,孤獨就是可能人家不明白你在做甚麼,可能會做一些實驗性的美學。」賈樟柯對歷史感興趣,他說自己想拍一部關於1949年香港的間諜片,「香港這個城市所銜接起來的現代歷史很重要,而近年也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這種變化無疑影響許多人的生活。」

名導屢拍大陸禁片

1970年生於山西汾陽,1997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翌年完成首部長篇作品《小武》。《小武》與2000年的《站台》及2002年的《任逍遙》因題材敏感雖無法在中國上映,卻在國際影展上獲得肯定,2004年的《世界》是首部可以在國內上映的電影。2006年,他憑着《三峽好人》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天注定》於2013年康城影展獲最佳劇本獎,由於影片揭示中國黑暗面,也無法在中國上映。2015年的《山河故人》回到康城,入圍競賽單元,也在台灣金馬獎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七項提名。2018年的《江湖兒女》在康城電影節提名「金棕櫚獎」,2020年執導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PS:當時與賈樟柯閒聊時,他說山西人很喜歡住香港的四季酒店,很多朋友會在四季酒店住很久,他經常在酒店大堂聽到山西方言。四季酒店有「望北樓」之稱,許多內地有錢人喜歡入住四季酒店,肖建華失蹤前一直住在這裏。近年內地大力反貪腐,賈樟柯在《山河故人》中借2025年的故事,安排一群攜款外逃的山西老鄉在澳洲坐看異國風雲,着實不無調侃之意。

·原文見於蘋果日報